《古文观止》卷十一·寄欧阳舍人书·曾巩

去秋人还，蒙赐书及所撰先大父墓碑铭。反复观诵，感与渐并。

去年秋天有人归来，承您赐给我一封信以及您撰写的一篇先祖父的墓碑铭，反覆阅读，不禁使我感激和惭愧的心情交织在一起。

✦去秋：当指庆历六年。✦先大父：去世的祖父。曾巩祖父曾致尧，太宗太平兴国八年进士。人仕后，坚守刚直，敢于言事，屡遭贬斥，历知州府，终户部郎中，真宗大中祥符五年（一零一二年）卒于官，享年六十六岁。✦墓碑铭：指欧阳修所作《尚书户部郎中赠右谏议大夫曾公神道碑铭》。文中说：“庆历六年夏，其孙巩巩其父命以来请曰：‘愿有述。’遂为之述。”即指此事。✦感与惭并：感激与惭愧之情同时而来。

夫铭志之著于世，义近于史，而亦有与史异者。

铭志这类文章在世上出现，意义跟史书相近，但也有跟史书不同的地方。

✦铭志：墓铭与墓志。铭用韵文，志用散文。

盖史之于善恶，无所不书：而铭者，盖古之人有功德材行志义之美者，惧后世之不知，则必铭而见之。或纳于庙，或存于墓，一也。

这是因为史书对于一个人的好或者坏没有什么不写上去的，不写的铭志却是由于古代的人在功业、道德、才能、行为、理想和气节等方面有突出表现，恐怕后代人不知道，定用铭志来显示他。有的安置在祠堂，有的存放在墓地，用意都是一样的。

✦见：同“现”，显现。✦铭而见之：作铭文使其显现。《礼记·祭统》：“铭者，自名也，自名以称扬其先祖之美，而明著之后世者也。为先祖者，莫不有美焉，莫不有恶焉，铭之义，称美而不称恶，此孝子孝孙之心也。”

苟其人之恶，则于铭乎何有？此其所以与史异也。其辞之作，所以使死者无有所憾，生者得致其严。

如果那个人有不好的地方，那么在铭上记载什么呢？这就是它跟史书不同的地方。铭志文章的写作，是为了让死的人没有什么遗憾，活的人能够表达他们的敬意。

✦生者得致其严：谓活着的人能借以表乐自己尊敬之情。✦严，尊敬。

而善人喜于见传，则勇于自立；恶人无有所纪，则以愧而惧。

好人乐于被后代人传颂，就会勇于使自己成为人们学习的模范；坏人没有什么可以记载，就会因此既惭愧又惧怕。

✦喜于见传：谓积善之人乐于见到自己的好处流传于世。✦勇于自立：奋发起来有所建树。✦无有所纪：没有什么事迹可记。✦以愧而俱：因以惭愧和畏惧。

至于通材达识，义烈节士，嘉言善状，皆见于篇，则足为后法。

至于渊博的才学，高明的见识，正义的业绩，节烈的事情，美好的言论，善良的行为，全都在铭志文章中显示出来，就能够成为后代人学习的准则。

✦足为后法：足以作为后人的楷模。

警劝之道，非近乎史，其将安近？及世之衰，人之子孙者，一欲褒扬其亲，而不本乎理。故虽恶人，皆务勒名以夸后世。

警恶劝善的道理，不是跟史书相近，那会跟什么相近呢？等到社会风气败坏时，作为人的子孙的，统统想要表扬他们的死去的尊长，却不根据道理。所以，就是坏人，他的子孙也都一定要给他勒碑刻铭，来向后代人夸耀。

✦一欲：一心只想。✦不本乎理：不根据事理。✦皆务勒铭：都致力于刻立碑铭。✦以：用以。

立言者既莫之拒而不为，又以其子孙之所请也，书其恶焉，则人情之所不得，于是乎铭始不实。

那些写铭志文章的人，既没有拒绝他们说不做，又因为是死者子孙的请求，写死者的坏事吧，那是在人情上通不过的，在这种情况下，铭志文章开始不真实了。

✦不实：不合事实，意谓虚夸。

后之作铭者，当观其人。苟托之非人，书之非公与是，则不足以行世而传后。

后代写铭志的人，应当看是那样的人。假如委托的是个不适合的人，那么写的铭志就不会公正和真实，也就不能够在当代流行，在后代传诵。

✦常观其人：应当察看撰写铭文的人本身怎么样。✦非人：不适当的人。✦非公与是：意谓写出的铭文就不公平和不合事实。✦传后：传于后世。

故千百年来，公卿大夫至于里巷之士，莫不有铭，而传者盖少。其故非他，托之非人，书之非公与是故也。

所以千百年来，从大小官员到普通百姓，几乎没有人没有铭志，可是传下来的大约很少，那缘故不是旁的，而是委托的是个不适合的人，写的铭志不是公正和真实的缘故啊。

然则孰为其人，而能尽公与是欤？非畜道德而能文章者，无以为也。

既然这样，那么谁是那种适合的人，而且写的铭志能够完全做到公正和真实呢？不是具备很高的道德修养而又善于写文章的人是没有办法做到的。

盖有道德者之于恶人，则不受而铭之，于众人则能辨焉。

因为具有很高的道德修养的人，他对于坏人，就不会接受委托去写铭志；对于一般人，也能辨别他的好坏。

✦于恶人：对于恶人。✦不受而铭之：不接受为他作铭的请求。✦辨：辨别清楚。

而人之行，有情善而迹非，有意奸而外淑，有善恶相悬而不可以实指，有实大于名，有名侈于实。

人的表现，有动机好而事迹不好的，有内心奸邪而外貌善良的，有好坏相差极远却不能够具体指出的，有实际比名气大的，有名气比实际大的。

✦情善而迹非：心情从善但表现出的事却不好。✦意奸：心地奸诈。✦外淑：表面善良。✦实大于名：实际表现大于名声。✦名侈于实：名声超过了实际表现。侈，夸大。

犹之用人，非畜道德者，恶能辨之不惑、议之不徇？不惑不徇，则公且是矣！

如同用人才那样，不是具备很高的道德修养的人，怎么能够在区分他们时不被蒙蔽，在评议他们时不徇私情？假使不被蒙蔽，不徇私情，那就能够做到公正而且真实了。

✦恶：怎么。✦惑：困惑、迷乱。✦徇：偏于私情。

而其辞之不工，则世犹不存，于是又在其文章兼胜焉。故曰：非畜道德而能文章者，无以为也。岂非然哉？

但是假如他的文章写得不好，那么世上还不会流传，因此，问题又在于他的文章和道德是否同样好了。所以说，不是具备很高的道德修养而又善于写文章的人是没有办法做到的，难道不是如此吗？

✦文章兼胜：文章也相应写得好。

然畜道德而能文章者，虽或并世而有，亦或数十年或一二百年而有之。其传之难如此，其遇之难又如此。

然而，具备很高的道德修养而又善于写文章的人，虽然可能当代就有，但也可能隔几十年才有，也可能隔一、二百年才有这样的人。铭志的流传像这样的困难，能写铭志的人要碰上他又是这样的困难。

✦并世而有：同一时期出现。

若先生之道德文章，固所谓数百年而有者也。先祖之言行卓卓，幸遇而得铭其公与是，其传世行后无疑也。

像先生的道德文章，当然是上面所说的要隔几百年才有的了。先祖父的言行是卓越的，幸亏碰到您，才能够写得那样公正和真实，这篇铭文的在当代传诵、在后代流行，是毫无疑义的了。

✦固：诚然、确实。✦卓卓：突出貌。✦幸遇而得铭：幸运地相遇而又能得到对方撰写铭文。

而世之学者，每观传记所书古人之事，至其所可感，则往往衋然不知涕之流落也，况其子孙也哉？

社会上的读书人，每次观看传记文章中写的古代人的事迹，到那些值得感动的地方，就往往悲痛地不觉落泪，何况是他们的子孙呢？

✦衋[xì]然：伤痛的样子。

况巩也哉？其追睎祖德，而思所以传之之繇，则知先生推一赐于巩而及其三世。

更何况是我呢？从自己那种追慕祖先的德行、考虑它所以流传的根由，就知道先生赐给我一人，实际上直到我家祖孙三代都蒙受恩德，

✦睎：仰慕。✦推一赐于巩：推恩一次给我。指欧阳修应其所请，替他祖父作墓碑铭。✦三世：指曾巩自己以及他的父亲、祖父三代都荣受恩惠。

其感与报，宜若何而图之？抑又思，若巩之浅薄滞拙，而先生进之；先祖之屯蹶否塞以死，而先生显之。

我的感激和报答的心情应当怎样来设法实现呢？不过，又想到像我这样的学识浅薄，性情笨拙，先生却勉励他；先祖父的处境艰难，屡遭挫折，郁郁不得志直到逝世，先生却表扬他，

✦抑：然而。✦进之：使之学有所进。屯蹶困苦挫折。✦否塞：闭塞不通。屯、否，皆《易》卦名，象征艰难阻塞，时运不通。巩之先祖曾致尧为官刚直，多次遭贬，故云。✦显之：使其平生事迹得到显扬。

则世之魁昇豪杰不世出之士，其谁不愿进于门？潜遁幽抑之士，其谁不有望于世？

那么，社会上的伟大、杰出、不是经常可以碰到的读书人，谁不愿意从您的门下进身？避世隐居的读书人，谁不对前途抱有很大希望？

✦不出世：不显露于世，即政治上不遇于时。✦进于庭：意谓拜入您的门下。✦潜遁幽抑：隐逸困顿。✦有望于世：对于世事前途有所期待。

善谁不为？而恶谁不愧以惧？为人之父祖者，孰不欲教其子孙？为人之子孙者，孰不欲宠荣其父祖？

好人谁不肯做？坏人谁不感到既惭愧又惧怕？作父亲和祖父的人，哪一个不想教育好自己的儿子、孙子？作儿子、孙子的人，哪一个不想光耀自己的父亲、祖父？

此数美者，一归于先生！既拜赐之辱，且敢进其所以然。

这几桩好事，应该完全归功于先生。既拜领了您的赐予，再向您陈述我的所以这样感激的道理。

✦辱：谦词，犹言承蒙。

所谕世族之次，敢不承教而加详焉？愧甚，不宣，巩再拜。

来信中所说的我家族姓系统的次序，敢不接受您的教诲再作一次详细的增补呢？惭愧得很，我的心意不能在信里全部表达出来。

✦谕：谕示。旧时上告下的通称。✦世族之次：指曾氏家族的世系排列。按欧阳修在《与曾巩论世族书》中，指出曾巩在陈述家族世系次序排列中，依年代考证有多处不合，故“虽且从所述，皆宜更加考正”。从中可见欧阳修的求实精神。✦敢：岂敢。✦加详：加以详细考查。这是曾巩对欧阳修来信论及曾氏世族一事的表态与回答。✦不宣：不一一细说。旧时书信末尾常用语。\

宋仁宗庆历六年，欧阳修为曾巩的祖父曾致尧写了一篇墓志铭。这是曾巩答谢的书信。文章从铭体的价值说起，批评了阿谀墓中人的不良风气，然后向欧阳修表示无限感激之情，在感谢中称颂了欧阳修的才德和影响，行文舒缓委曲而周密有致，体现了曾巩的写作风格。正如明代茅坤所评：“此书纡徐百折，而感慨呜咽之气，博大幽深之识，溢于言外。”

善人喜于见传，则勇于自立；恶人无有所纪，则以愧而惧。

好人乐于被后代人传颂，就会勇于使自己成为人们学习的模范；坏人没有什么可以记载，就会因此既惭愧又惧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