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文观止》卷十一·方山子传·苏轼

方山子，光、黄间隐人也。少时慕朱家、郭解为人，闾里之侠皆宗之。

方山子是在光州和黄州之间山里隐居的人。他年轻时向往并学习汉朝侠客朱家、郭解的为人，乡里的讲义侠的人都敬重他。

✦方山子：即陈慥，字季常。✦光、黄：光州、黄州，两州连界。光州州治在今河南潢川县。✦隐人：隐士。✦朱家、郭解：西汉时著名游侠，见《史记·游侠列传》。✦闾里：乡里。✦侠：侠义之士。✦宗之：崇拜他，以他为首。宗，尊奉。

稍壮，折节读书，欲以此驰骋当世，然终不遇。晚乃循于光、黄间，曰岐亭。阉居蔬食，不与世相闻。

年纪渐渐大了，改变从前的志向和行为，努力读书，想凭借这条道路在当代大干一场，可是始终碰不到机会。到了晚年，就隐居在光州和黄州之间山里的一个名叫岐亭的小镇上，住草屋，吃蔬菜，不同社会接触；

✦折节：改变原来的志趣和行为。《后汉书·段颎传》：“颎少便习弓马······长乃折节好古学。”✦不遇：不得志；不被赏识。✦庵居：住草屋。✦蔬食：吃素。✦遁：遁世隐居。✦岐亭：宋时黄州的镇名，在今湖北麻城县西南。

弃车马，毁冠服，徒步往来山中，人莫识也。

放弃原有的车子和马不坐，毁坏原有的帽子和衣服不穿戴，平时总是步行往来。山里的人没有谁认识他，

见其所著帽，方屋而高，曰：“此岂古方山冠之遗象乎？”因谓之方山子。

看见他戴的帽子方方地耸起，而且很高，猜测说：“这莫非是古代方山冠的老式样吧！”因此都叫他方山子。

✦方屋：方形的帽顶。屋：帽顶。✦岂：其意为“（这）难道不是······”。✦方山冠：唐宋时隐士戴的帽子。✦遗象：犹遗制。

余谪居于黄，过岐亭，适见焉，曰：“呜呼！此吾故人陈慥季常也，何为而在此？”方山子亦矍然问余所以至此者。

我降职外调到黄州，跨过岐亭镇，刚巧碰见他，吃惊地说：“哎呀！这是我的老友陈慥季常啊。为什么在这里？”方山子也吃惊地注视我，问我为什么到这里来。

✦“余谪居”三句：苏轼《岐亭五首叙》：“元丰三年正月，余始谪黄州，至歧亭北二十五里，山上有白马青盖来迎者，则余故人陈恤季常也。为留五日，斌诗一篇而去。✦谪：降职。✦矍（jué）然：惊讶睁眼相视貌。

余告之故，俯而不答，仰而笑，呼余宿其家。环堵萧然，而妻子奴婢皆有自得之意。

我把缘故告诉了他。他低着头不回答，接着抬起头来大笑，招待我住宿在他的家里。他家里空空地只有周围有四堵墙，可是他的妻、儿和奴婢都有自得其乐的神气。

✦环堵：周围环着四堵墙壁，形容居室简陋。✦萧然：清静冷落。

余既耸然异之。独念方山子少时，使酒好剑，用财如粪土。

我既惶恐地觉得他很奇怪，又想到方山子年轻时纵酒任性，喜弄刀剑，用钱如同丢弃粪便和泥土那样。

✦使酒：喝醉酒后爱发脾气，任性而行。✦好剑：好摆弄刀剑一类武器。

前十有九年，余在岐山下，见方山子从两骑，挟二矢，游西山，鹊起于前，使骑逐而射之，不获；方山子怒马独出，一发得之。

十九年前，我在岐山下看见方山子带领两个骑马的仆人，自己挂了两袋箭，到西山打猎游玩。一只喜鹊在前边惊飞起来，方山子叫骑马的仆人追上去射它，没有射中；方山子猛抽坐骑独个儿奔驰出去，放了一支箭就射中了那只喜鹊。

✦余在岐山：宋仁宗嘉祐七年，苏轼任风翔府签判，时陈糙之父陈希亮知凤翔府。苏轼这时始与陈糙相识订交。岐山，指凤翔。凤翔有岐山。✦怒马：愤怒地鞭马独自冲出去。“✦一发”一句：一箭射中它。

因与余马上论用兵及古今成败，自谓一世豪士。

于是，他就在马上跟我谈论用兵方法和古往今来成败的道理，自以为是当代杰出的人才。

今几日耳，精焊之色，犹见于眉间，而岂山中之人哉！然方山子世有勋阀，当得官；使从事于其间，今已显闻。

到今天已过去多少日子了，但精明强悍的神色，还在两条眉毛之间隐隐显露，难道他真正是个在荒山里隐居的人吗？方山子家里世代有功勋，应当得到庇荫做官，假使能够让他从事政事，那么现在已经是个有名望、有地位的人了。

✦“精悍”一句：精明英武的神情气度。精悍，精明强干。✦“然方山子”二句：苏轼《陈公弼传》：陈希亮（公弼）“当荫补子弟，辄先其族人，卒不及其子糙。”✦世有勋阀：世代有功勋，属世袭门阀。

而其家在洛阳，园宅壮丽与公侯等；河北有田，岁得帛千匹，亦足以富乐。

再说，他的家原在洛阳，花园住宅宏伟华丽，跟公侯的府第一样；在黄河北岸还有大片土地，每年可以收取成千匹丝织品，也足够他享受富裕快乐的生活。

✦岁得帛千匹：每年收的租税，可折合一千匹帛。

皆弃不取，独来穷山中，此岂无得而然哉。

他都放弃不要，偏偏来这荒山里受苦，这难道是一个没有自得其乐的人就这样吗？

✦穷山中：荒僻的山中。“此岂”一句：难道没有独特的造诣修养能够作到这一点吗？

余闻光、黄间多异人，往往佯狂垢污，不可得而见，方山子傥见之与？

我听说光州和黄州之间多不平常的人，他们往往装疯，弄脏自己，不能够见到他们的真面目。方山子或者见过他们吧！

✦异人：指特立独行的隐沦之士。✦佯狂：装疯。✦垢污：言行不屑循常蹈故，被人们认为是德行上的垢污。✦傥：或者。

作者为方山子作传，概括地写了他少年慕游侠，壮年折节读书而不遇，晚年归隐，突出其不慕荣利，舍弃功名而甘愿隐遁贫贱的品格。方山子始侠而终隐，作者写侠寥寥数语便见方山子豪纵神态；写隐则是感慨淋漓，寄寓身世之叹于其中。文章叙事、描写、议论交相并用，有传有赞，纵横跌宕，变化莫测。

稍壮，折节读书，欲以此驰骋当世，然终不遇。

年纪渐渐大了，改变从前的志向和行为，努力读书，想凭借这条道路在当代大干一场，可是始终碰不到机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