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文观止》卷十一·三槐堂铭·苏轼

天可必乎？贤者不必贵，仁者不必寿。

天意能够决定人事吗？贤能的人却不一定做大官，仁慈的人却不一定享高寿。

✦天：天道。✦可必乎：可以料定其必然的吗？必，必然。

天不可必乎？仁者必有后。二者将安取衷哉？

天意不能够决定人事吗？仁慈的人却一定有好后代。这两种情况，该怎样求得恰如其分的解释呢？

✦后：这里指昌盛的后代。✦安：如何。✦取衷：折衷。

吾闻之申包胥曰：“人定者胜天，天定亦能胜人。”世之论天者，皆不待其定而求之，故以天为茫茫，善者以怠，恶者以肆。

我听得古代的申包胥说：“人决定的可以胜过天，天决定的也能胜过人。”世上的人议论天意的，都不等待天的决定就去研求人事，所以认为天意是渺渺茫茫难以捉摸的。好人因而懒得做好事，坏人因而任意做坏事。

✦申包胥曰：据《史记·伍子胥列传》：伍子胥为报杀父之仇，帮助吴国灭掉楚国。楚国大夫申包胥决心恢复楚国，派人去对伍子胥说：“吾闻之，人众者胜天，天定亦能破人。”苏轼引用这话时稍有变动。✦论天者：谈论天道的人。✦不待其定而求之：不等到天的意志表现出来就去验证它。✦怠：懈怠。✦肆：放纵。

盗跖之寿，孔、颜之厄，此皆天之未定者也；松柏生于山林，其始也困于蓬蒿，厄于牛羊，而其终也贯四时、阅千岁而不改者，其天定也。

盗跖的长寿，孔丘和颜回的穷困，这都是天意还没有最终决定的。松、柏生长在山林之间，它们在开始时，被蓬蒿阻碍，受牛羊糟蹋；可是它们的结果，通过四季，经历千年，并不凋落，那是天意决定的啊。

✦盗跖[zhí]：古代著名的大盗。✦孔、颜：孔子、颜回。✦厄：穷困、困厄。✦终：长成以后。✦贯四时：四季常青。✦阅千岁：经历千年。

善恶之报，至于子孙，则其定也久矣！吾以所见闻考之，而其可必也审矣！

做好事或者做坏事的报应，一直轮到他们的子孙身上，那是早就已经决定的了。我拿平时看到的听到的来检验上述两种情况，天意能够决定人事是很明白的了。

✦审：清楚、明白。

国之将兴，必有世德之臣，厚施而不食其报，然后其子孙能与守文太平之主共天下之福。

一个国家将要兴起，必定有世代积德的臣子，厚重地施舍恩德给人家但还没有受到应得的好报，这样，他的子孙才能和遵守成法、导致太平的君主共享天下的幸福。

✦世德：世代积德。✦施：施舍、做善事。✦不食其报：指没有善报。✦守文：遵守成法。

故兵部侍郎晋国王公，显于汉、周之际，历事太祖、太宗，文武忠孝，天下望以为相，而公卒以直道不容于时。

已经逝世的兵部侍郎晋国王公，在后汉、后周时就做官，后来又在大宋太祖、太宗两朝任职，能文能武，又忠又孝，天下人都盼望他做宰相，可是王公始终由于刚直的性格被当时个别当权者所不欢迎。

✦王公：王祐（九二四年～九八七年），字景叔，莘县（今属山东）人，官至兵部侍郎，追封晋国公。✦显于汉、周之际：王祐在五代的后汉初年名闻京师，被邺帅杜重威任为观察支使。在后周时，又担任魏县、南乐县令。✦历事太祖、太宗：王祐在宋太祖时，历知潞洲、大名、襄州、潭州；太宗时，移知河中府、开封府。✦直道：正直。

盖尝手植三槐于庭，曰：“吾子孙必有为三公者。”已而其子魏国文正公，相真宗皇帝于景德、祥符之间，

他曾经亲手在院子里种了三棵槐树，发愿说：“我的子孙必定有做到三公的！”后来他的儿子魏国文正公，在景德、祥符年间做了真宗皇帝的宰相。

✦手植：亲手种植。✦三公：西汉合称互相、太尉、御史大夫为三公。宋沿袭此称呼，但并无实际职务。✦魏国文正公：即王祐次子王旦，字子明。宋真宗景德年间拜相，封魏国公，谥文正。✦景德、祥符：均系宋真宗年号。

朝廷清明，天下无事之时，享其福禄荣名者十有八年。今夫寓物于人，明日而取之，有得有否。

政治清明，天下太平，享受他的福禄荣誉达十八年。假如在人家那里寄存了东西，到第二天去取它，有的能拿到，有的不能拿到。

✦寓：寄存。✦否：取不到。

而晋公修德于身，责报于天，取必于数十年之后，如持左契，交手相付：吾是以知天之果可必也。

晋国公自己修养品德，向天索取报答，在几十年以后，果真得到了报答，如同拿着契约对方查验后相互交割一样。我因此知道天意是真正能够决定人事的。

✦责报：要求回报。✦左契：即左券、左联。古时契约分为左右两联，双方各执一联，以便日后合契作为凭证。

吾不及见魏公，而见其子懿敏公，以直谏事仁宗皇帝，出入侍从将帅三十余年，位不满其德，

我来不及看见魏国公，却看见过他的儿子懿敏公，他以直言规劝帮助仁宗皇帝，在朝内担任近臣，到外面担任元帅，经历了三十多年，职位虽高，但跟他的品德还不相称。

✦懿敏公：即王素，字仲仪。王旦之子。曾任鄂州知州、知谏院、成都知府、渭州知州、工部尚书。死后谥懿敏。✦出入：出，指出任知州、知府等。人，指入朝担任谏官、工部尚书等。✦位不满其德：意即爵位还不够高，难以与其德行相称。

天将复兴王氏也欤？何其子孙之多贤也。世有以晋公比李栖筠者，其雄才直气，真不相上下；

天意大概要使王家再次兴盛吧！为什么子孙有这么多的人才呢？社会上有拿晋国公比李栖筠，他们的伟大才能和刚正气度，的确不相上下。

✦李栖筠：唐代宗时人，官至给事中，后因元载的排挤，被贬为外官。其子李吉甫，唐宪宗时两次为相。其孙李德裕，唐武宗时为宰相。是唐末“牛李党争”中李派首脑人物，后被贬死崖州（今海南海口）。

而栖筠之子吉甫，其孙德裕，功名富贵，略与王氏等，而忠恕仁厚，不及魏公父子。由此观之，王氏之福，盖未艾也。

李栖筠的儿子吉甫，他的孙子德裕，功名富贵大致同王家相等；可是忠诚、恕道、仁慈和朴实赶不上魏国公父子。从这看来，王家的福禄，大概是方兴未艾吧。

✦未艾：犹言“方兴未艾”。艾，完了，完结。

懿敏公之子巩与吾游，好德而文，以世其家，吾是以铭之。

懿敏公的儿子巩，同我交往，他注意修养品德，而且能写文章，来继承他的家风，我因此记下这许多事。

✦巩：王巩，字定国，号清虚先生。王旦之孙。能诗，与苏轼、黄庭坚等相唱和。✦世：这里是继承的意思。✦家：指家风。✦铭：记述。

铭曰：呜呼休哉！魏公之业，与槐俱萌，封植之勤，必世乃成。

铭辞说：唉，好啊！魏国公的功业，同三棵槐树一起蓬勃生长。培植多么勤劳，一定要经过一辈子才能成长。

✦呜呼休哉：表示感叹、赞美的意思。✦萌：萌芽、生长。✦封植：封土培植。✦必世乃成：肯定会在后世显现出来。

既相真宗，四方砥平；归视其家，槐荫满庭。

他当上真宗皇帝的宰相以后，全国太平，回来看看他的家，槐树荫已经遮满院子。

✦砥（dǐ）：磨刀石。✦延平：像磨刀石一样平稳，比喻形势安定。

吾侪小人，朝不及夕，相时射利，皇恤厥德？庶几侥幸，不种而获。

我们一般的人眼光短，早晨看不到夜晚，老是窥测时机追求利益，没有空考虑自己的品德修养，希望或许有朝一日，能够侥幸不耕种就收获。

✦吾侪（chái）：吾辈，我们。✦小人：小人物。✦及：虑及，考虑到。✦相（xiànɡ）：观察。✦时：时机。✦射利：谋取私利。✦皇恤其德：那里有心思去考虑修养自己的品德。✦庶几：或许。表示希望。

不有君子，其何能国？王城之东，晋公所庐，郁郁三槐，惟德之符。呜呼休哉！

如果没有德才兼备的人，怎么能治理好国家？王城的东面，是晋国公的府第，郁郁葱葱的三棵槐树，是王家世代积德的见证。唉，好极了啊！

✦能国：能够立国。✦王城：指北宋京城汴京（今河南开封市）。✦晋公所庐：晋公王祐所建的房屋。✦郁郁：苍翠茂盛的样子。✦惟德之符：是（王家）世代积德的凭据。

这篇铭文是赞美王祐及其子孙的。文章以槐的“封植之勤”比喻人生品德修养之勤，以“槐荫满庭”比喻王家子孙兴旺，代有人才。作者把王家的功名富贵归结为积德而得上天报答，表现了作者宽厚仁恕的“天命论”思想。清李扶九编《古文笔法百篇》评此文：“凡铭多有叙于前，是文叙中以“天”字为骨，铭中以“德”字为骨。序中销扬功德世系，极其盛矣。铭中“吾侪小人”六句，有规勉其子孙意，乃为得体，若一味夸张，纵然切合，非名笔也。王氏勋业、功德，得此名笔益显，乃见文人之笔，尤光于史。”

贤者不必贵，仁者不必寿。

贤能的人却不一定做大官，仁慈的人却不一定享高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