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文观止》卷十一·后赤壁赋·苏轼

是岁十月之望，步自雪堂，将归于临皋。二客从予，过黄泥之坂。霜露既降，木叶尽脱。

这一年十月十五日，我从雪堂步行出发，打算回到临皋去。有两个朋友跟随我一起走，路过黄泥坂，看到树木经霜以后，叶子全都脱落了。

✦步自雪堂：从雪堂步行出发。✦雪堂，苏轼在黄州所建的新居，离他在临皋的住处不远，在黄冈东面。堂在大雪时建成，画雪景于四壁，故名“雪堂”。✦临皋（gāo）：亭名，在黄冈南长江边上。苏轼初到黄州时住在定惠院，不久就迁至临皋亭。✦黄泥之坂（ǎn）：黄冈东面东坡附近的山坡叫“黄泥坂”。坂，斜坡，山坡。文言文为调整音节，有时在一个名词中增“之”字，如欧阳修《昼锦堂记》：“乃作昼锦之堂于后圃。”✦木叶：树叶。

人影在地，仰见明月。顾而乐之，行歌相答。

我们的身影倒映在地上，抬头看看，一轮明月高挂空中。彼此回头观看，都很欣赏这夜景；于是一面走一面吟诗，相互酬答。

✦行歌相答：边行边吟诗，互相唱和；且走且唱，互相酬答。

已而叹曰：“有客无酒，有酒无肴，月白风清，如此良夜何？”

过了一会儿，我叹了口气，说：“有好友却没有美酒，有美酒又没有佳肴；月色皎洁，晚风清凉，像这样美好的夜晚怎么度过呢？”

✦已而：过了一会儿。✦如此良夜何：怎样度过这个美好的夜晚呢？如……何，怎样对待……“如何”跟“奈何”差不多，都有“对待”“对付”的意思。

客曰：“今者薄暮，举网得鱼，巨口细鳞，状似松江之鲈，顾安所得酒乎？”

有一位朋友回答我：“今天傍晚，张网捕得一条鱼，大嘴巴，细鳞片，形状就像松江的鲈鱼，不过到哪里去弄到好酒呢？”

✦今者薄暮：方才傍晚的时候。薄暮，太阳将落天快黑的时候。薄，迫，逼近。✦淞江之鲈（lú）：鲈鱼是松江（现属上海）的名产，体扁，嘴大，鳞细，味鲜美。✦顾安所得酒乎：但是从哪儿能弄到酒呢？顾，但是，可是。安所，何所，哪里。

归而谋诸妇。妇曰：“我有斗酒，藏之久矣，以待子不时之需。”于是携酒与鱼，复游于赤壁之下。

我就回去跟妻子相商这件事。妻子说：“我有一斗好酒，藏着它已经长久了，为了等待您随时的需要。”就这样，我和朋友们携带着酒和鱼，再一次划着小船到赤壁的下面去游赏。

✦谋诸妇：谋之于妻，找妻子想办法。诸，相当于“之于”。✦斗：古代盛酒的器具。✦不时之须：随时的需要。须，通“需”。

江流有声，断岸千尺。山高月小，水落石出。曾日月之几何，而江山不可复识矣。

江水发出声响，冲刷着高峻陡绝的崖岸；山显得高了，月亮显得小了；水位低落，原本藏在水里的礁石露出来了。跟上次游览的时间相隔能有几天呢，江山却已经不再能够认识了！

✦断岸千尺：江岸上山壁峭立，高达千尺。断，阻断，有“齐”的意思，这里形容山壁峭立的样子。✦曾日月之几何，而江山不可复识矣：才过了几天啊，眼前的江山明知是先前的江山，而先前的景象再不能辨认了。这话是联系前次赤壁之游说的。前次游赤壁在“七月既望”，距离这次仅仅三个月，时间很短，所以说“曾日月之几何”。前次所见的是“水光接天”，“万顷茫然”，这次所见的是“断岸千尺”“水落石出”，所以说“江山不可复识”。曾日月之几何，也就是“曾几何时”。曾，才，刚刚。这样用的“曾”常放在疑问句的句首。

予乃摄衣而上，履巉岩，披蒙茸，踞虎豹，登虬龙，攀栖鹘之危巢，俯冯夷之幽宫，盖二客不能从焉。

我就撩衣上岸，踏着险峻的山崖，拨开纷乱的山草；蹲在虎豹似的怪石上，爬上虬龙般的古树，攀登猛禽巢居的悬崖；俯视冯夷居住的深宫。可惜两位朋友不能跟我在一起赏玩！

✦摄衣：提起衣襟.✦摄，牵曳。✦履巉（chán）岩：登上险峻的山崖。履，践，踏。巉岩，险峻的山石。✦披蒙茸：分开乱草。蒙茸，杂乱的丛草。✦踞（jù）：蹲或坐✦虎豹：指形似虎豹的山石。✦虬龙：指枝柯弯曲形似虬龙的树木。虬，龙的一种。✦栖鹘（hú）：睡在树上的鹘。栖，鸟宿。鹘，意为隼，鹰的一种。✦俯冯（féng）夷之幽宫：低头看水神冯夷的深宫。✦冯夷，水神。✦幽，深。✦这两句是说，上登山的极高处，下临江的极深处。

划然长啸，草木震动，山鸣谷应，风起水涌。

我划地一声长啸，草木被震动了，高山共鸣，深谷回响，风刮起来，水向上涌，

✦划然长啸：高声长啸。划，有“裂”的意思，这里形容长啸的声音。啸，蹙口作声。

予亦悄然而悲，肃然而恐，凛乎其不可留也。反而登舟，放乎中流，听其所止而休焉。

我也不觉忧伤悲哀，严肃恐惧，害怕得不能再逗留了。于是我回到船上，吩咐船家把小船放到江心，任凭它漂流到哪里停止，我们就在那里歇息。

✦悄然：静默的样子。✦肃然：因恐惧而收敛的样子。✦留：停留。✦反：同“返”。返回。✦放：纵，遣。这里有任船飘荡的意思。✦听其所止而休焉：任凭那船停止在什么地方就在什么地方休息。

时夜将半，四顾寂寥。适有孤鹤，横江东来，翅如车轮，玄裳缟衣，戛然长鸣，掠予舟而西也。

那时将近半夜，四面看看，觉得冷清寂寞得很。刚好有一只鹤，从东边飞来横穿江面，翅膀像车轮那样大小，尾部的黑羽如同黑色的裙子，前面的白羽如同洁白的衣衫，戛戛地拉长声音叫着，擦过我坐的小船向西边飞去。

✦四顾寂寥：向四外望去，寂寞空虚。✦横江东来：横穿大江上空从东飞来。✦玄裳缟（gǎo）衣：下服是黑的，上衣是白的。✦玄：黑。✦裳：下服。✦缟：白。✦衣：上衣。仙鹤身上的羽毛是白的，尾巴是黑的，所以这样说。✦戛然：形容鹤雕一类的鸟高声叫唤的声音。如白居易《画雕赞》“轩然将飞，戛然欲鸣。”✦掠：擦过。

须臾客去，予亦就睡，梦一道士，羽衣蹁跹，过临皋之下，揖予而言曰：“赤壁之游乐乎？”问其姓名，俛而不答。

不一会儿，朋友们辞去，我也回家睡觉。梦里看见一个道士，穿着一件衣道袍，飘飘然起舞似的，走过临皋的下面，向我拱手作揖，一边问我道：“赤壁之游快乐吗？”我问他的姓名，他低着头不回答。

✦须臾客去，予亦就睡：这时的作者与客已经舍舟登岸，客去而作者就寝于室内，看下文的“开户”便明。✦羽衣翩仙：穿着羽衣（道士穿的用鸟羽制成的衣服），轻快地走着。翩仙，一作“蹁跹”。✦揖（yī）予：向我拱手施礼。✦俛（fǔ）：同“俯”，低头。

“呜呼噫嘻！我知之矣，畴昔之夜，飞鸣而过我者，非子也耶？”

“噢！哎呀！我晓得你的底细了。昨天的夜里，边飞边叫地经过我坐的小船的，不就是你吗？”

✦呜呼噫嘻：这四个字都是叹词，也可以呜呼，噫，嘻分开用，或者呜呼，噫嘻分开用。✦畴昔之夜：昨天晚上。此语出于《礼记·檀弓》上篇“予畴昔之夜”。畴，语首助词，没有实在的意思。昔，昨。✦过我：从我这里经过。✦非子也耶：不是你吗？“也”在这里不表示意义，只起辅助语气的作用。

道士顾笑。予亦惊寤。开户视之，不见其处。

道士回过头去笑起来，我也陡然惊醒。开门一望，看不到道士影迹。

✦顾：回头看。✦寤（wù）：觉，醒。

文章先叙良夜美景凑得鱼酒，乘兴游赤壁。紧接着细致描画出赤壁冬夜之景与登山泛舟情况。作者以冷峻的笔调写寂寥清冷、幽森凄清夜色，并突出孤鹤掠舟形象，给人以神秘之感。最后写作者在梦中遇见先前遇见的白鹤化成的道士，扑朔迷离。整篇文章笼罩着一层飘渺的气氛，是有一种超尘脱俗的虚无色彩。近代贺培新《文编》评苏轼前后《赤壁赋》：“东坡真仙人也。若此二篇亦文亦诗，亦阳刚亦阴柔。随笔挥洒，皆成妙谛。令人读之，但觉飘飘弃屣，迥出尘埃之外矣。”

曾日月之几何，而江山不可复识矣。

跟上次游览的时间相隔能有几天呢，江山却已经不再能够认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