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文观止》卷十一·前赤壁赋·苏轼

壬戌之秋，七月既望，苏子与客泛舟游于赤壁之下。

壬戌年的秋季，七月十六日，我和朋友们划着小船到赤壁的下面去游览。

✦壬戌（rénxū）：元丰五年，岁次壬戌。古代以干支纪年，该年为壬戌年。✦既望：农历每月十六。农历每月十五日为“望日”，十六日为“既望”。

清风徐来，水波不兴。举酒属客，诵明月之诗，歌窈窕之章。

清凉的风缓缓地吹来，江面上波浪平静。我端起杯子劝朋友们喝酒，一边朗诵“明月”诗，高唱“窈窕”章。

✦徐：缓缓地。✦兴：起。✦属（zhǔ）：倾注，引申为劝酒。✦明月之诗：指《诗经·陈风·月出》。✦窈窕（yǎotiǎo）之章：《陈风·月出》诗首章为：“月出皎兮，佼人僚兮，舒窈纠兮，劳心悄兮。”“窈纠”同“窈窕”。

少焉，月出于东山之上，徘徊于斗、牛之间。白露横江，水光接天。

一会儿，月亮从东山的上面升起，在斗宿和牛宿之间逗留不前。白蒙蒙的水气罩满江面，江水的光同天色连在一起。

✦少焉：一会儿。✦斗牛：星座名，即斗宿（南斗）、牛宿。✦白露：白茫茫的水气✦横江：横贯江面。

纵一苇之所如，凌万顷之茫然。浩浩乎如冯虚御风，而不知其所止；

我们听任小船漂浮，越过茫茫无边的江面。浩荡地好像腾空驾风，不晓得要飞到哪里去；

✦“纵一苇”二句：任凭小船在宽广的江面上飘荡。✦纵，任凭。✦一苇:比喻极小的船。《诗经·卫风·河广》：“谁谓河广，一苇杭（航）之。”✦如:往。✦凌：越过。✦万顷：极为宽阔的江面。✦茫然：旷远的样子。✦冯（píng）虚御风：乘风腾空而遨游。冯虚，凭空，凌空。冯，通“凭”，乘。人教版高中语文教科书改为“凭”，但原文应为“冯”。✦虚：太空。御：驾御。

飘飘乎如遗世独立，羽化而登仙。于是饮酒乐甚，扣舷而歌之。

轻飘地如同脱离人世，自由自在地飞升仙境。在这时候，酒喝得很欢畅，我就敲着船弦唱起歌来。

✦遗世：离开尘世。✦羽化：传说成仙的人能像长了翅膀一样飞升。✦登仙：登上仙境。✦扣舷（xián）：敲打着船边，指打节拍。

歌曰：“桂棹兮兰桨，击空明兮溯流光。渺渺兮予怀。望美人兮天一方。”

歌词说：“桂棹呀兰桨，我用它们划开清澈的江水呀，让小船在江面浮动着的月光中逆流前进。多么遥远呀，我的思念；我盼望的‘美人’呀，正在那遥远的地方。”

✦桂棹（zhào）兰桨：桂树做的棹，兰木做的桨。✦空明：月亮倒映水中的澄明之色。✦溯：逆流而上。✦流光：在水波上闪动的月光。✦渺渺：悠远的样子。✦美人：比喻心中美好的理想或好的君王。

客有吹洞箫者，倚歌而和之。其声呜呜然，如怨、如慕、如泣、如诉；余音袅袅，不绝如缕。

有一个朋友吹起洞箫，按着歌声节拍伴奏。那洞箫声呜呜地，像怨恨，像思慕，像哭泣，像诉说；吹完了，耳朵里还剩下那宛转悠扬的箫声，似乎一根细长的要断而又不断的丝线。

✦倚歌：按照歌曲的声调节拍。✦和：同声相应，唱和。✦怨：哀怨。✦慕：眷恋。✦余音：尾声。✦袅袅（niǎo）：形容声音婉转悠长。✦缕：细丝。

舞幽壑之潜蛟，泣孤舟之嫠妇。

引得潜藏在深涧里的蛟龙起舞，惹得独守在空船上的寡妇抽咽。

✦幽壑：深谷，这里指深渊。此句意谓：潜藏在深渊里的蛟龙为之起舞。✦嫠（lí）妇：寡妇。白居易《琵琶行》写孤居的商人妻云：“去来江口守空船，绕舱明月江水寒。夜深忽梦少年事，梦啼妆泪红阑干。”这里化用其事。

苏子愀然，正襟危坐，而问客曰：“何为其然也？”

我听得脸色改变，整整衣服，端正地坐着，问那位朋友道：“为什么箫声这样悲凉啊？”

✦愀（qiǎo）然：容色改变的样子。✦正襟危坐：整理衣襟，（严肃地）端坐着。✦何为其然也：箫声为什么会这么悲凉呢？

客曰：“‘月明星稀，乌鹊南飞’，此非曹孟德之诗乎？西望夏口，东望武昌，山川相缪，郁乎苍苍，此非孟德之困于周郎者乎？

朋友回答说：“‘月明星稀，乌鹊南飞。’这不是曹孟德的诗吗？向西望是夏口，朝东望是武昌，山水相互环绕，树木茂盛青翠，这不是曹孟德被周瑜打败的地方吗？

✦夏口：故城在今湖北武昌。✦武昌：今湖北鄂城县。✦缪（liáo）：通“缭”，盘绕。✦郁：茂盛的样子。✦孟德之困于周郎：指汉献帝建安十三年（二零八年），吴将周瑜在赤壁之战中击溃曹操号称的八十万大军。✦周郎，周瑜二十四岁为中郎将，吴中皆呼为周郎。

方其破荆州，下江陵，顺流而东也。舳舻千里，旌旗蔽空，酾酒临江，横槊赋诗，固一世之雄也，而今安在哉！

当曹孟德打破荆州、攻占江陵、沿着长江东进的时候，战船连接千里，旗帜遮蔽天空。他面对长江喝酒，横着长矛吟诗，原来是不可一世的英雄，可是如今在哪里呢！

✦“方其”三句：指建安十三年刘琮率众向曹操投降，曹军不战而占领荆州、江陵。方，当。荆州，辖南阳、江夏、长沙等八郡，今湖南、湖北一带。江陵，当时的荆州首府，今湖北县名。✦舳舻（zhúlú）：战船前后相接，这里指战船。✦酾（shī）酒：滤酒，这里指斟酒。✦横槊（shuò）：横执长矛。槊，长矛。

况吾与子渔樵于江渚之上，侣鱼虾而友麋鹿；架一叶之扁舟，举匏樽以相属；

何况我和您像渔人、樵夫一样，生活在江湖山野之间，同鱼虾做伴侣，跟麋鹿交朋友，驾着一片叶子似的小船，拿起粗劣的杯子互相劝酒。

✦侣：以……为伴侣，这里为意动用法。✦麋（mí）：鹿的一种。✦扁（piān）舟：小舟。✦匏（páo）尊：用葫芦做成的酒器。匏，葫芦。尊，同“樽”。

寄蜉蝣于天地，渺沧海之一粟；哀吾生之须臾，羡长江之无穷。

如同蜉蝣那样短暂地寄居在天地之间，渺小得就像汪洋大海中的一粒粟子。为我们一生的短促而悲哀，为长江流水的无穷而羡慕。

✦寄：寓托。✦蜉蝣（fúyóu）：一种朝生暮死的昆虫。此句比喻人生之短暂。✦渺：小。✦沧海：大海。此句比喻人类在天地之间极为渺小。✦须臾：片刻，形容生命之短。

挟飞仙以遨游，抱明月而长终，知不可乎骤得，托遗响于悲风。”

希望拉着天仙在宇宙间遨游，跟明月一起永久存在。明知道这是不可能轻易实现，只好在悲凉的秋风中借箫声来表达这种感慨心情。”

✦长终：至于永远。✦骤：多。✦遗响：余音，指箫声。✦悲风：秋风。

苏子曰：客亦知夫水与月乎？逝者如斯，而未尝往也；盈虚者如彼，而卒莫消长也。

我说；“您了解那江水和月亮吗？江水总是像这样不断地流去，可是从整个长江来说并没有流去；月亮老是那样有时圆有时缺，可是它本身始终没有丝毫增减。

✦逝者如斯：流逝的像这江水。语出《论语·子罕》：“子在川上曰：‘逝者如斯夫，不舍昼夜。’”逝，往。斯，斯，指水。✦盈虚者如彼：指月亮的圆缺。✦卒：最终。✦消长：增减。

盖将自其变者而观之，则天地曾不能以一瞬；自其不变者而观之，则物与我皆无尽也，而又何羡乎？

如果从它变化的一面看，那么天地间的万物还用不到一眨眼的工夫就变了；从它不变的一面看，那么万物和我都是无穷无尽的，还羡慕什么呢？

✦曾（zēng）不能：固定词组，连……都不够。曾，连……都。✦一瞬：一眨眼的工夫。

且夫天地之间，物各有主。苟非吾之所有，虽一毫而莫取。

再说，天地之间，万物都各自有主，假使不是我所有的，就是一丝一毫也不能取用。

惟江上之清风，与山间之明月，耳得之而为声，目遇之而成色，取之无禁，用之不竭，是造物者之无尽藏也，而吾与子之所共适。

只有江上的清风和山间的明月，耳朵听到它就成为声音，眼睛看到它就成为颜色；取用它们不会被人禁止，使用它们也不会完结。这是自然界无穷的宝藏，我和您可以共同享受的。”

✦造物者：天地自然。✦无尽藏（zàng）：无穷无尽的宝藏。

客喜而笑，洗盏更酌。肴核既尽，杯盘狼藉。相与枕藉乎舟中，不知东方之既白。

朋友高兴得笑起来，于是洗干净酒杯，重新斟酒喝。菜肴吃光了，空杯、空盆杂乱地放着。我和朋友们互相挤在小船里睡着了，不知不觉东方已经发白。

✦肴核：菜肴、果品。✦枕藉：相互靠着。

苏轼被贬黄州团练副使，西游城外赤壁，作前后《赤壁赋》。文章从夜游赤壁写起，清风、明月、秋江、夜色，如此良辰美景，泛舟赤壁，饮酒赋诗，忘怀世俗，其可乐也。紧接着通过主客回答，引出了对人生与世界的感慨，作者与朋友凭吊历史人物的兴亡，感到人生短促，变动不居，从而转入现实的苦闷中。最后作者阐发了变与不变的哲理，悟出“物与我皆无尽”，“造物者之无尽藏”，表达了旷达乐观的人生态度。文章诗情、画意、哲理兼有，运笔神妙，为千古不朽之佳文。

寄蜉蝣于天地，渺沧海之一粟；哀吾生之须臾，羡长江之无穷。

如同蜉蝣那样短暂地寄居在天地之间，渺小得就像汪洋大海中的一粒粟子。为我们一生的短促而悲哀，为长江流水的无穷而羡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