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文观止》卷十一·潮州韩文公庙碑·苏轼

匹夫而为百世师，一言而为天下法。

一个普通人能够做千百代学习的表率，一句话可以做天下人学习的准则。

✦潮州：治所在广东潮安县。✦韩文公：即韩愈。文公：韩愈死后的谥号。

是皆有以参天地之化，关盛衰之运，其生也有自来，其逝也有所为。

这可以和天地化育万物相提并论，也关系到兴旺或者衰败的时代命运。他的降生是有来头的，他的死去是有作为的。

✦参天地之化：《礼记·中庸》：“可以赞天地之化育，则可以与天地参矣。”宋朱熹注：“与天地参，谓与天地并立为三矣。”

故申、吕自岳降，傅说为列星，古今所传，不可诬也。

所以，申伯、吕侯由山神下凡，传说死后成为天上的列星，从古到今传说的事，不可能都是捏造的啊。

✦申、吕自岳降：申、吕，指周宣王时的申伯和吕侯（亦称甫侯），伯夷的后代。相传他们是山岳之神降生的。✦傅说为列星：傅说，商王武丁的宰相。相传他死后飞升上天，和众星并列。

孟子曰：“我善养吾浩然之气。”是气也，寓于寻常之中，而塞乎天地之间，

孟子说：“我善于保养我的盛大正直的气质。”这股气，寄托在平常生活之中，充满在天地之间。

✦我善养吾浩然之气：见《孟子·公孙丑上》。浩然之气，盛大刚直的正气。

卒然遇之，则王公失其贵，晋、楚失其富，良、平失其智，贲、育失其勇，仪、秦失其辩。

如果忽然碰上它，那么，王、公会失去他们的尊贵，晋国、楚国会失去他们的富有，张良、陈平会失去他们的智慧，孟贲、夏育会失去他们的勇力，张仪、苏秦会失去他们的辩才。

✦王、公：王侯、公卿。✦晋、楚：战国时，晋楚一度是两个最富强的国家。《孟子·公孙丑下》：“曾子曰：‘晋、楚之富，不可及也。’”✦良、平：张良和陈平，都是汉高祖刘邦的开国功臣，都以足智多谋著称。✦贲、育：孟贲和夏育，古代著名的勇士。✦仪、秦：张仪和苏秦，战国时游说列国的纵横家。

是孰使之然哉？其必有不依形而立，不恃力而行，不待生而存，不随死而亡者矣。

这是谁使它这样的呢？那一定有不凭借形体就站立，不依靠力量就行走，不等待出生就存在，不跟随死亡就消灭的东西了。

故在天为星辰，在地为河岳，幽则为鬼神，而明则复为人。此理之常，无足怪者。

所以，在天上是星宿，在地面是河山，在幽暗地方就是鬼神，而在光明地方就又是人。这是事理的正常现象，不值得奇怪的。

自东汉以来，道丧文弊，异端并起，历唐贞观、开元之盛，辅以房、杜、姚、宋而不能救。

自从东汉以来，道德沦亡，文风败坏，邪门歪道一齐出现。经历了唐朝贞观、开元的兴盛时期，依靠房玄龄、杜如晦、姚崇，宋璟等名臣辅佐，还不能挽救。

✦道：指儒家的学说思想，即所谓道统。✦异端：儒家把道家、墨家等不同的学派斥为异端。这里指汉、魏以来长期兴盛的佛教与道教。✦贞观：唐太宗（李世民）的年号（六二七年-六四九年）。✦开元：唐玄宗（李隆基）的年号（七一三年-七四一年）。这两个时期，历史上号称“太平盛世”。✦房、杜：即房玄龄和杜如晦，唐太宗时的贤相。✦姚、宋：即姚崇和宋璟，唐玄宗前期的名相。

独韩文公起布衣，谈笑而麾之，天下靡然从公，复归于正，盖三百年于此矣。

惟独韩文公从普通人奋起，谈笑着指挥古文运动，天下人倾倒地跟着公走。使道德文章又回到正路上来，大概到现在有三百年了。

✦正：儒家的正道。✦盖三百年如此：从韩愈倡导古文到苏轼时期将近三百年。

文起八代之衰，而道济天下之溺，忠犯人主之怒，而勇夺三军之帅，此岂非参天地，关盛衰，浩然而独存者乎？

他的文章振兴了八个代的衰落，他的道德挽救了天下人的沉迷，他的忠诚曾经触冒犯过皇帝之怒，他的勇气能够折服三军的元帅。这难道不是可以和天地化育万物相提并论，关系到兴盛或者衰败的时代命运，刚正之气独自存在的伟人吗？

✦八代：指东汉、魏、晋、宋、齐、梁、陈、隋。✦道济天下之溺：指韩愈提倡儒家之道，把天下人从沉溺佛、老等异端的困境中拯救出来。济：拯救。✦忠犯人主之怒：唐宪宗（李纯）派使者往凤翔迎佛骨入宫，韩愈上表进谏，言词激切，触怒宪宗，几乎被处死。幸大臣裴度、崔群等营救，才贬为潮州刺史。✦勇夺三军之帅：唐穆宗（李恒）时，镇州（治所在今河北正定县）叛乱，杀节度使田弘正，另立王廷凑，韩愈奉命前去宣抚。大臣们都替他担心，认为有被杀的危险，但他只用一次谈话便说服了作乱的将士。回京后穆宗大为高兴，转韩愈为吏部侍郎。

盖尝论天人之辨，以谓人无所不至，惟天不容伪；智可以欺王公，不可以欺豚鱼；力可以得天下，不可以得匹夫匹妇之心。

我曾经议论过天和人的分别，以为人是没有什么事不能做出来的，只有天不容许人作伪。人的智慧可以用它欺骗尊贵的王公，却不能够用它欺骗低微的猪鱼。人的力量可以用它取得天下，却不能够用它取得普通男女的真诚拥戴。

✦豚鱼：泛指小动物。豚，小猪。

故公之精诚，能开衡山之云，而不能回宪宗之惑；能驯鳄鱼之暴，而不能弭皇甫鎛、李逢吉之谤；

所以，公的精神能够消散衡山的阴云，却不能够挽回唐宪宗的执迷不悟；能够驯服鳄鱼的凶暴，却不能够阻止皇甫鎛和李逢吉的诽谤；

✦能开衡山之云：衡山，五岳中的南岳，在湖南省衡山县境内。据韩愈《谒衡岳庙遂宿岳寺题门楼》诗说：他路过衡山游南岳，正逢秋雨，天阴无风，他诚心祷告，马上云开雨止，天气晴朗。✦不能回宪宗之惑：指韩愈谏迎佛骨，唐宪宗不听一事。✦能驯鳄鱼之暴：韩愈任潮州刺史时，听说鳄鱼危害百姓，便作《祭鳄鱼文》，命令鳄鱼迁走。据说后来鳄鱼果然向西迁移六十里。✦不能弭皇甫镈、李逢吉之谤：✦弭，消除。韩愈贬潮州后，上表谢罪。宪宗看后，很是后悔，想叫他官复原职，但遭到宰相皇甫鎛的中伤阻止，就改韩愈为袁州刺史。唐穆宗时，宰相李逢吉曾弹劾韩愈，罢去韩愈御史大夫职务，降为兵部侍郎。

能信于南海之民，庙食百世，而不能使其身一日安之于朝廷之上。

能够在南海的百姓中取得信任，造祠庙，受香火，世代传下去，却不能够使自己的身体在朝堂之上有一天的安宁。

✦南海：潮州临南海，所以借南海指潮州。✦庙食：接受后世的立庙祭祀。

盖公之所能者天也，其所不能者人也。始，潮人未知学，公命进士赵德为之师。

这是因为公能够适应的是天道，不能够适应的是人事呀。先前，潮州的读书人不晓得学习圣贤之道，公推荐进士赵德做他们的老师。

自是潮之士，皆笃于文行，延及齐民，至于今，号称易治。

从此，潮州的读书人都对文章和品行专心致志地学习，逐渐影响到一般的百姓，到如今，潮州是出名的容易管理的地方。

信乎孔子之言，“君子学道则爱人，小人学道则易使”也。

孔子的话是可信的：“有地位的人学了道，就会爱惜别人，一般的人学了道，就容易使用。”

✦“君子学道则爱人”二句：语见《论语·阳货》。君子，指士大夫。小人，指老百姓。

潮人之事公也，饮食必祭，水旱疾疫，凡有求必祷焉。而庙在刺史公堂之后，民以出入为艰。前太守欲请诸朝作新庙，不果。

潮州人是这样信奉公的：吃喝时一定要祭奠，碰到水涝、干旱、疾病和瘟疫，凡是有所要求必定要到祠堂里去祈祷。可是祠堂在州官衙门大堂的后面，百姓以为出出进进不便当，前任州官想把这个情况向朝廷反映，并申请造一座新的祠堂，没有成为事实。

✦刺史公堂：州官办公的厅堂。刺史，唐代州的最高行政长官。✦太守：唐时的刺史，相当汉的太守。这里沿用旧名。

元祐五年，朝散郎王君涤来守是邦。凡所以养士治民者，一以公为师。民既悦服，则出令曰：“愿新公庙者，听。”

元祐五年，朝散郎王君涤来管理这个地方，所有教育读书人、治理老百姓的方法，完全仿效公的做法，老百姓心悦诚服，王君就出一道命令说；“愿意修建一座公的新祠堂的来尊奉公！”

✦元祐五年：宋哲宗（赵煦）元祐五年，即公元一零九零年。✦朝散郎：文官名，官阶为从七品。✦王涤：生平不详。

民欢趋之，卜地于州城之南七里，期年而庙成。或曰：“公去国万里，而谪于潮，不能一岁而归，没而有知，其不眷恋于潮也，审矣。”

老百姓高兴地赶来参加这个工程。于是在潮州的南面离城七里路选定了一块地方，立即动工，只花了一整年，新祠堂就落成了。有人说：“公离开京城上万里路，被降职到潮州来，不到一年就调任。公死后如果有灵感，那对潮州不会深切思念是很明显的了。”

✦卜地：选择地址。✦不能一岁：没有一年。韩愈于唐宪宗元和十四年（八一九年）正月贬潮州刺史，同年十月改袁州刺史，在潮州不到一年。✦没：通“殁”，死亡。✦审：明白。

轼曰：“不然，公之神在天下者，如水之在地中，无所往而不在也。

我说：“不对！公的精神留在天下的，如同水在地下，没有什么地方不能到达。

而潮人独信之深，思之至，焄蒿悽怆，若或见之。

而且潮州人特别信仰得深厚，想念得恳切，怀着悲伤的心情去祭奠他，在香烟缭绕中好像看到他。

✦焄蒿凄怆：祭祀时引起悲伤的情感。焄，指祭物的香气。蒿，香气蒸发上升的样子。语见《礼记·祭义》。

譬如凿井得泉，而曰水专在是，岂理也哉！”元丰元年，诏封公昌黎伯，故榜曰：“昌黎伯韩文公之庙”。

譬如挖一眼井得到了泉，却说水是专门在这里的，这难道合乎情理吗？”元丰元年，皇帝下令封公为昌黎伯，所以祠堂的匾额上写着：“昌黎伯韩文公之庙。”

✦榜：木匾。✦昌黎伯：韩愈的祖籍在昌黎（今属河北省），因而世称昌黎伯。

潮人请书其事于石，因作诗以遗之，使歌以祀公。其词曰：公昔骑龙白云乡，手抉云汉分天章，天孙为织云锦裳。

潮州人请我把这件事写下来刻在石碑上，我就作了一首诗拿来送给他们，叫他们歌唱它来祭奠公。那歌辞说：从前，公骑着龙在天上遨游，双手拨开银河和日月星辰的文采；织女替公织了一件云锦的衣裳，

✦遗：送给。✦手抉：用手挑取。✦云汉：天河。✦天章：文采。✦天孙：星名，即织女星。

飘然乘风来帝旁，下与浊世扫粃糠，西游咸池略扶桑，草木衣被昭回光。

公穿着它轻快地趁风来到上帝的旁边。上帝派公下凡，给混乱的人间扫除道德文章方面的歪风邪气；公在西边游览了咸池，巡视了扶桑；公的教化遍及草木，反射出像星辰般的光芒。

✦秕糠：本指米的皮屑，这里比喻邪说异端。✦西游咸池略扶桑：咸池，神话中太阳沐浴的地方。✦略：到。✦扶桑：神话中日没的地方。✦草木衣被昭回光：是说韩愈的道德文章辉映一代，如同日月光照大地，泽及草木一样。

追逐李杜参翱翔，汗流籍、湜走且僵，灭没倒景不可望。

公追随李白、杜甫，和他们一起比翼飞翔；皇甫和张籍汗流浃背地追赶，只像倒影难望，而公的道德光辉在天上炫耀夺目。

✦李、杜：李白和杜甫。✦籍、湜：张籍和皇甫湜，唐代文学家，韩愈同时代人。✦汗流籍、湜走且僵：都是形容追赶不上。✦灭没倒影不能望，形容张籍、皇甫湜像倒影一样容易灭没，不能仰望韩愈日月般的光辉。

作书诋佛讥君王，要观南海窥衡湘，历舜九嶷吊英皇。

公上书斥责佛、讥刺君王，被降职到南海，中途观察了衡山、湘水，经过埋葬帝舜的九嶷山，凭吊了娥皇和女英。

✦九嶷：山名，又名苍梧，在今湖南省宁远县境内。✦英、皇：女英、娥皇，尧帝的两个女儿，同嫁舜帝为妃。

祝融先驱海若藏，约束鲛鳄如驱羊。

祝融替公在前边开路，海若躲藏起来了，管束蛟龙、鳄鱼，好像驱赶羊群一般。

✦祝融：传说的火神。✦海若：海神。

钧天无人帝悲伤，讴吟下招遣巫阳。

天上缺少人才，上帝感到悲伤，于是派遣巫阳唱着歌到下界去招公归天。

✦钧天：天的中央。✦帝：天帝。✦讴吟：唱歌。✦巫阳：神巫名。

犦牲鸡卜羞我觞，於粲荔丹与蕉黄。

诚心的占卜，选了个好日子，准备了牺牲、美酒等祭品进献，还有色彩鲜明的果品，红红的荔枝，黄黄的香蕉。

✦犦牲鸡卜羞我觞：犦牲：用牦牛作祭品。✦鸡卜：用鸡骨占卜。✦羞我觞：进酒。✦荔丹：红色的荔枝。✦蕉黄：黄色的香蕉。以上两句指庙中的祭品。

公不少留我涕滂，翩然被发下大荒。

公不肯稍微停留一下，使我们泪下如雨；愿公轻快地披发下大荒来享用。

✦翩然被发下大荒：祈望韩愈快快降临人世享受祭祀。✦被：同“披”。✦大荒：即大地。

这是苏东坡应潮州太守王涤之请，为重修的潮州韩愈庙所撰的碑文。作者站在儒家的立场盛赞韩愈的道德文章，以及其在潮州刺史任内受到人民爱戴的政绩。作者对韩愈作了很高的评价：“匹夫而为百世师，一言而为天下法”，“文起八代之衰，道济天下之溺，忠犯人主之怒，而勇夺三军之帅”。文章气势充沛，风格雄浑，全文一气呵成，磅礴澎湃，可与韩文相匹敌。吴楚材、吴调侯评此文：“韩公贬于潮，而潮祀公为神。盖公之生也参天地、关盛衰，故公之没也，是气犹浩然独存。东坡极力推尊文公，丰词琼调，气焰光彩。非东坡不能为此，非韩公不足当此。千古奇观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