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文观止》卷十一·石钟山记·苏轼

《水经》云：“彭蠡之口，有石钟山焉。”郦元以为下临深潭，微风鼓浪，水石相搏，声如洪钟。

《水经》说：彭蠡湖的口上，有一座石钟山。郦元认为山下面对深潭，轻风吹动波浪，湖水和石头互相磕碰，发出像撞击大钟一样的声响，所以名叫石钟山。

✦石钟山：在江西湖口鄱阳湖东岸，有南、北二山，在县城南边的叫上钟山，在县城北边的叫下钟山。明清时有人认为苏轼关于石钟山得名由来的说法也是错误的，正确的说法是：“盖全山皆空，如钟覆地，故得钟名。”今人经过考察，认为石钟山之所以得名，是因为它具有钟之“声”，又具有钟之“形”。✦彭蠡：鄱阳湖的别称。✦郦元：即郦道元，《水经注》的作者。✦鼓：振动。✦搏：击，拍。✦洪钟：大钟。

是说也，人常疑之：今以钟磬置水中，虽大风浪不能鸣也，而况石乎？

这个说法，人们往往怀疑。因为如果把钟磬放在水里，就是有大风浪也不能发出声响啊，何况石头呢？

✦是说：这个说法。✦磬（qìng）：古代打击乐器，形状像曲尺，用玉或石制成。

至唐李渤始访其遗踪，得双石于潭上，扣而聆之，南声函胡，北音清越，桴止响腾，余韵徐歇，自以为得之矣。

到了唐朝，李渤探访了石钟山传说的真实情况，在深潭边上找到了两块石头，敲打石头听它们的声音，南面的一块声音低沉模糊，北面的一块声音清脆高昂，鼓槌停止敲打了，声音还在翻腾，馀声过了一段时间才慢慢地停下来。于是他自认为找到石钟山命名的原由了。

✦李渤：唐朝洛阳人，写过一篇《辨石钟山记》。✦遗踪：旧址，陈迹。这里指所在地。✦南声函胡：南边（那座山石）的声音重浊而模糊。函胡，通“含糊”。✦北音清越：北边（那座山石）的声音清脆而响亮。越，高扬。✦桴（fú）止响腾：鼓槌停止了（敲击），声音还在传播。腾，传播。✦余韵徐歇：余音慢慢消失。韵，这里指声音。徐，慢。✦得之：找到了这个（原因）。之，指石钟山命名的原因。

然是说也，余尤疑之：石之铿然有声者，所在皆是也，而此独以钟名，何哉？

然而这个说法，我尤其怀疑它。因为石头经过敲打铿铿地发出声响的，到处都这样，为什么这座山独用钟石来命名，是什么道理呢？

✦尤：更加。✦铿（kēng）然：敲击金石所发出的响亮的声音。✦所在皆是：到处都（是）这样。是，这样。

元丰七年六月丁丑，余自齐安舟行适临汝，而长子迈将赴饶之德兴尉，送之至湖口，因得观所谓石钟者。

元丰七年六月初九丁丑日，我从齐安乘船到临汝去。大儿子迈要往饶州德兴县就任县尉，我送他到湖口，因而能够看到传说的石钟。

✦元丰：宋神宗的年号。✦六月丁丑：这里指农历六月初九。✦齐安：在今湖北黄州。✦临汝：即汝州（今河南临汝）。✦赴：这里是赴任、就职的意思。✦湖口：今江西湖口。

寺僧使小童持斧，于乱石间择其一、二扣之，硿硿焉，余固笑而不信也。

庙里的和尚叫小童拿着斧头，在乱石间挑了其中的一、二块来敲打，硿硿硿地，我当然觉得好笑而不相信。

✦硿（kōng）硿焉：硿硿地（发出响声）。焉，相当于“然”。

至暮夜月明，独与迈乘小舟至绝壁下。大石侧立千尺，如猛兽奇鬼，森然欲搏人。

到了那天夜里，月光明亮，独自和儿子迈乘坐小船，到陡峭的崖壁下面。高大的岩石耸立旁边，高达千尺，像凶猛的野兽、奇怪的鬼魅，阴沉沉地想要扑击人似的。

✦莫（mù）夜：晚上。莫，通“暮”。✦森然：形容繁密直立。✦搏人：捉人，打人。

而山上栖鹘，闻人声亦惊起，磔磔云霄间。又有若老人咳且笑于山谷中者，或曰：“此鹳鹤也。”

山上宿窠的猛禽，听见人声也惊醒高飞，在云端里磔磔地乱叫。又有如同老年人在山谷中边咳边笑的声音，有人说：这就是鹳鹤。

✦栖鹘（hú）：宿巢的老鹰。鹘，鹰的一种。✦磔（zhé）磔：鸟鸣声。✦鹳鹤：水鸟名，似鹤而顶不红，颈和嘴都比鹤长。

余方心动欲还，而大声发于水上，噌吰如钟鼓不绝。舟人大恐。

我心有所动，刚想回去，忽然从水上发出一种很大的声音，噌噌吰吰地象撞钟击鼓一般连续不断。船家很害怕。

✦心动：这里是心惊的意思。✦噌（chēng）吰（hóng）：这里形容钟声洪亮。✦舟人：船夫。

徐而察之，则山下皆石穴罅，不知其浅深，微波入焉，涵澹澎湃而为此也。

我慢慢地察看它，原来山下都是小石洞和石缝，不晓得它们的深浅，微小的波浪冲进小洞和裂缝，震荡撞击，才造成这种声音。

✦罅（xià）：裂缝。✦涵澹澎湃：波浪激荡。涵澹，水波动荡。澎湃，波浪相激。✦为此：形成这种声音。

舟回至两山间，将入港口，有大石当中流，可坐百人，空中而多窍，与风水相吞吐，有窾坎镗鞳之声，与向之噌吰者相应，如乐作焉。

小船回到两座山之间，快要进入港口，有一块大石头挡在水中，大约可坐百把人，里面空空的，有很多小洞，同风浪互相吞吐，发出窾坎镗鞳的声音，跟刚才的噌噌吰吰的声音彼此应和，就像乐队演奏那样。

✦中流：水流的中心。✦空中：中间是空的。✦窍：窟窿。✦窾（kuǎn）坎镗（táng）鞳（tà）：窾坎，击物声。镗鞳，钟鼓声。

因笑谓迈曰：“汝识之乎？噌吰者，周景王之无射也；鞳坎镗鞳者，魏庄子之歌钟也，古之人不余欺也。”

我就笑着对迈说；“你懂得这种音乐吗？那噌噌吰吰响的是周景王的无射钟，那窾坎镗鞳响的是魏庄子的歌钟。古代的人并没有欺骗我们呀。”

✦汝识（zhì）之乎：你知道那些（典故）吗？识，知道。✦周景王之无射（yì）：《国语》记载，周景王二十三年（前五二二年）铸成“无射”钟。✦魏庄子之歌钟：《左传》记载，鲁襄公十一年（前五六一年）郑人以歌钟和其他乐器献给晋侯，晋侯分一半赐给晋大夫魏绛。庄子，魏绛的谥号。歌钟，古乐器。✦古之人不余欺也：古人（称这山为“石钟山”）没有欺骗我啊！不余欺，就是“不欺余”。

事不目见耳闻而臆断其有无，可乎？郦元之所见闻，殆与余同，而言之不详；

事情如果不是亲眼看见，亲耳听到，就凭主观想象断定它们有或者没有，可以吗？郦元看到听到的，可能和我相同，但是说得不详细。

✦臆断：根据主观猜测来判断。臆，胸。✦殆：大概。

士大夫终不肯以小舟夜泊绝壁之下，故莫能知；而渔工、水师，虽知而不能言，此世所以不传也。

那些大人先生们是始终不肯在夜里把小船停泊在悬崖峭壁下面的，所以没有人能够知道真相。而渔夫船夫，虽然知道却不能讲清楚，这就是石钟山名称的由来在世上不流传的缘故啊。

✦终：终究。✦渔工水师：渔人（和）船工。✦言：指用文字表述、记载。✦此世所以不传也：这（就是）世上没有流传下来（石钟山得名由来）的缘故。

而陋者乃以斧斤考击而求之，自以为得其实。余是以记之，盖叹郦元之简，而笑李渤之陋也。

可是那浅见薄识的人，居然拿斧头去敲石块来寻求它，自以为得到了石钟山命名的真情实况。我所以记下这件事，是因为叹惜郦元的简略，可笑李渤的浅陋啊。

✦陋者：浅陋的人。✦以斧斤考击而求之：用斧头敲打石头的办法来寻求（石钟山得名的）原因。考，敲击。✦实：指事情的真相。

元丰七年苏轼自黄州移官临汝，途中游览石钟山，作了这篇游记。作者怀疑世人所传石钟山命名的原因，亲自探访石钟山，经过实地调查而得出自己的结论。文章叙议结合批评了“事不目见耳闻，而臆断其有无”的主观作风。文中对泛舟石钟山下的夜景描写，形象生动，淡淡几笔就渲染出夜泊绝壁之下阴森迫人的境界，读之仿佛置身其中。

事不目见耳闻而臆断其有无，可乎？

事情如果不是亲眼看见，亲耳听到，就凭主观想象断定它们有或者没有，可以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