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文观止》卷十一·放鹤亭记·苏轼

熙宁十年秋，彭城大水。云龙山人张君之草堂，水及其半扉。

熙宁十年秋，彭城暴发洪水，云龙山人张君的草屋，洪水漫上他家大门的一半。

✦放鹤亭：位于今江苏徐州市云龙山上。✦熙宁：宋神宗赵顼年号。✦彭城：县名，治所在今江苏省徐州市。✦云龙：山名，在江苏省徐州市云龙区。✦张君：名天骥，隐居云龙山，称云龙山人。✦扉：门扇。

明年春，水落，迁于故居之东，东山之麓。升高而望，得异境焉，作亭于其上。

第二年春天，洪水退去，山人搬家到原来住屋的东面，在东山的山脚下。山人登高眺望，找到了一块奇异的地方，就在它的上面造了一座亭子。

✦明年：第二年。✦升：登上。✦作：造。

彭城之山，冈岭四合，隐然如大环，独缺其西一面。而山人之亭，适当其缺。

彭城地方的山，冈岭四面围拢，隐约地像个大环，只缺它的正西一面，山人的亭子刚巧对准那个缺口。

✦独缺其一面：指山如圆环而缺其西部的一面。✦适：恰好。

春夏之交，草木际天，秋冬雪月，千里一色。风雨晦明之间，俯仰百变。

春夏两季交替的时候，草木茂盛，似乎接近天空；秋月冬雪，使广阔的大地一片洁白；在刮风、下雨、阴暗、晴朗的天气中间，景色瞬息万变。

✦晦明：昏暗和明朗。✦俯仰百变：俯视仰视之间，气象有许多变化。

山人有二鹤，甚驯而善飞。旦则望西山之缺而放焉，纵其所如，

山人有两只鹤，很驯服，而且很会飞。早晨，山人就望着西山的缺口把它们放出去，听任它们飞到什么地方。

✦旦：早晨。✦纵：听凭。

或立于陂田，或翔于云表，暮则傃东山而归，故名之曰“放鹤亭”。

它们有时站在池塘边、田野里，有时飞翔到云层的上面，傍晚，它们就向着东山飞回来，所以给亭子起名叫“放鹤亭”。

✦陂（ēi）：水边。陂田：水边的田地。✦傃（sù）：朝，向。✦名：给······命名。

郡守苏轼，时从宾佐僚吏，往见山人。饮酒于斯亭而乐之，挹山人而告之，曰：

郡守苏轼时常带着幕友和下属去看望山人，在这座亭子上喝酒，感到很快乐。苏轼斟了杯酒给山人喝，并且告诉他说：

✦宾佐僚吏：指苏轼的宾属。✦挹：酌酒。

“子知隐居之乐乎？虽南面之君，未可与易也。《易》曰：‘鸣鹤在阴，其子和之。’

“您知道隐居的快乐吗？即便是朝南坐的君主，也不能跟他交换。《易经》上说：‘鹤在山的北面叫，它的孩子——雏鹤在应和它。’

✦鸣鹤在阴，其子和之：鹤在北坡鸣叫，小鹤与之应和（见《易经·中孚·九二》）。✦阴：北面。

《诗》曰：‘鹤鸣于九皋，声闻于天。’盖其为物，清远闲放，超然于尘垢之外。

《诗经》上说：‘鹤在低洼的地方叫，声音一直传到天上。’这是因为作为鸟类来说，鹤的品格清高、深沉、安静、自在，超出在尘世之外，

✦鹤鸣于九皋，声闻于天：鹤在深手攀鸣叫，声传于天外（语出《诗经·小雅·鹤鸣》）。✦九皋：深泽。

故《易》、《诗》人以比贤人君子、隐德之士，狎而玩之，宜若有益而无损者，然卫懿公好鹤则亡其国。

所以《易经》和《诗经》的作者把它比作明智的人、有才能的人和身怀高尚品德的人。跟它亲昵，跟它玩耍，好像是有利而无害的。然而，卫懿公爱好鹤，就丧失了自己的国家。

✦狎（xiá）：亲近。✦卫懿公好鹤则亡其国：据《左传·鲁闵公二年》，卫摊公好鹤，封给鹤各种爵位，让鹤乘车而行。狄人伐卫，卫国兵士发牢骚说：“使鹤，鹤实有禄位，余焉能哉？’’卫因此亡国。

周公作《酒诰》，卫武公作《抑戒》，以为荒惑败乱无若酒者，而刘伶、阮籍之徒，以此全其真而名后世。

周公作《酒诰》，卫武公作《抑戒》，都认为荒废事业、迷惑性情、败坏和搅乱国家的，没有什么像酒那样严重的了；可是刘伶、阮籍这班人却因此保全了自身，而且名声传到后代。

✦《酒诰》：《尚书》篇名。据《尚书·康浩》序，周武王以商旧都封康叔，当地百姓皆嗜酒，所以周公以成王之命作《酒浩》以戒康叔。✦《抑戒》：《抑戒》是《诗·大雅》中的篇名。相传为卫武公所作，以刺周厉王并自戒。其中第三章：“颠覆厥德，荒湛于酒。”荒湛于酒即过度逸乐沉俪于酒。✦刘伶、阮籍：皆西晋“竹林七贤”中人。皆沉醉于酒，不与世事，以全身远害。

“嗟夫！南面之君，虽清远闲放如鹤者，犹不得好；好之，则亡其国。

唉！朝南坐的君主，即便是像鹤那样清高、深沉、安静、自在的，还是不能爱好它；如果爱好它，就会丧失自己的国家。

而山林遁世之士，虽荒惑败乱如酒者，犹不能为害，而况于鹤乎？

然而，在山林间逃避世俗的人，即便是荒废事业、迷惑性情、败坏和搅乱国家像酒那样的东西，爱好它尚且不能成为祸害，何况爱好鹤呢？

由此观之，其为乐未可以同日而语也！”山人欣然而笑曰：“有是哉！”乃作《放鹤》、《招鹤》之歌曰：

从这看来，国君和隐士的快乐是不可以放在一起讲的。”山人听了我的话，高兴地微笑着说：“有这样的道理吗？”于是，我作放鹤和招鹤的歌，说：

“鹤飞去兮西山之缺。高翔而下览兮择所适。

“鹤飞去呀，望着西山的缺口。在高空飞翔，向下面观察，选择它们认为应该去的地方。

翻然敛翼，宛将集兮！忽何所见，矫然而复击。

很快地回过身体，收起翅膀，似乎打算飞下来休息，忽然看到什么东西，又昂首飞上天空，准备再作奋然一击。

独终日于涧谷之间兮，啄苍苔而履白石。”

怎么能整天徘徊在溪涧、山谷之间，嘴啄青苔，脚踏白石？

“鹤归来兮，东山之阴。其下有人兮，黄冠草履，葛衣而鼓琴。躬耕而食兮，其余以汝饱。

鹤归来了，在东山的北面。那下边有个人，头戴道帽，足登草鞋，身穿葛衣，正在坐着弹琴。他亲自种田过活，把那剩余的粮食喂你。

✦黄冠：道士所戴之冠。

归来归来兮，西山不可以久留。”

归来吧！归来吧！西山不能够长久停留。”

这是作者政治失意后的作品。文章要论述的意思是：南面为君之乐不如丛林隐居之乐。作者指出，清闲者莫如鹤，卫懿公好鹤而亡其国，乱德者莫如酒，刘伶、阮籍则以酒怡情全真、留名后世，放鹤和饮酒这样的嗜好，可以致祸，也可以为乐，关键看你处在什么样的位置上。全文境界清旷，韵致高远。吴楚材、吴调侯有评：记放鹤亭，却不实写隐士之好鹤。乃于题外寻出酒字，与鹤字作对。两两相较，真见得南面之乐，无以易隐居之乐。其得心应手处，读之最能发人文机。

春夏之交，草木际天，秋冬雪月，千里一色。风雨晦明之间，俯仰百变。

春夏两季交替的时候，草木茂盛，似乎接近天空；秋月冬雪，使广阔的大地一片洁白；在刮风、下雨、阴暗、晴朗的天气中间，景色瞬息万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