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文观止》卷十一·超然台记·苏轼

凡物皆有可观。苟有可观，皆有可乐，非必怪奇玮丽者也。

一切东西都有可以观赏的地方。只要有可以观赏的地方，就都有可以令人欢乐的地方，并不一定要怪异、特殊，雄伟和美丽的东西。

餔糟啜醨，皆可以醉；果蔬草木，皆可以饱。推此类也，吾安往而不乐。

吃酒渣，喝淡酒，都可以因此使人醉；吃果子、蔬菜甚至草根、树皮，都可以因此使人饱。如果把这类事物扩大一下，那么我往哪里会不欢乐呢？

✦哺：吃。✦糟：酒糟。✦啜（chuò）：饮。✦醨（lí）：淡酒。

夫所谓求福而辞祸者，以福可喜而祸可悲也。人之所欲无穷，而物之可以足吾欲者有尽。

人们要追求幸福，躲开灾祸的原因，是由于幸福可以使人欢乐，灾祸可以使人悲伤。人的欲望是无穷的，事物中可以满足我欲望的却是有限的。

美恶之辨战乎中，而去取之择交乎前；则可乐者常少，而可悲者常多，是谓求祸而辞福。

美好、丑恶的辨别在心里斗争着，舍弃、求取的选择交错在面前。但是，可以使人欢乐的事物常常会很少，可以使人悲伤的事物却往往会很多。这就叫做追求灾祸，推开幸福。

夫求祸而辞福，岂人之情也哉？物有以盖之矣。彼游于物之内，而不游于物之外。

追求灾祸，推开幸福，难道是人之常情吗？那是因为有什么物蒙蔽了他们。他们活动在物的里面，却不是在物的外面活动。

✦盖：掩盖、遮蔽。

物非有大小也，自其内而观之，未有不高且大者也。

物本没有大小之分，如果从它的内部来看，那是没有不高而且大的。

彼挟其高大以临我，则我常眩乱反覆，如隙中之观斗，又焉知胜负之所在？

它依仗它的高大来对我，我就会时常眼花心乱，是非难辨，似乎在缝隙中看打架，又怎么看清胜败的所在呢？

✦眩乱：迷乱。✦反复：指悲喜忧乐变化无常。

是以美恶横生，而忧乐出焉，可不大哀乎！余自钱塘移守胶西，释舟楫之安，而服车马之劳；

因此，美好、丑恶的念头交错产生，忧愁、欢乐的情绪就会出现，能够不令人大大伤心吗？我从钱塘改任胶西，放弃了坐船的舒适，来适应乘车骑马的劳累；

✦钱塘：即今杭州。✦胶西：即密州，治所在今山东诸城。苏轼于熙宁七年（一零七四年）由杭州通判移知密州。✦释：放弃。✦服：从事，适应。

去雕墙之美，而蔽采椽之居；背湖山之观，而行桑麻之野。

离开了装饰漂亮的宅子，来托庇在粗陋的房屋里；背离了有山有水的美好景色，行走在种桑麻的野地里。

✦去：犹弃。✦蔽：遮蔽。这里犹言居于。✦采椽：以柞木作椽，不加削斫。这里指简陋的房屋。采，通棵，柞木。✦背：离开。✦观：景象。此指美景。

始至之日，岁比不登，盗贼满野，狱讼充斥；而斋厨索然，日食杞菊，人固疑余之不乐也。

刚到的时候，接连几年没有收成，盗贼充满郊野，案件多得不得了，厨房里空落落地，每天只能吃到杞菊之类。人们当然怀疑我不欢乐。

✦比：连续。✦登：丰收。✦斋厨：指厨房。✦索然：寂寞。这里指食物匮乏。✦杞菊：枸杞和菊花。这里指野菜。

处之期年，而貌加丰，发之白者日以反黑。余既乐其风俗之淳，而其吏民亦安予之拙也。

在这里过了整整一年，我的面貌却更加丰满，头发中间白的反而日渐黑起来。我既喜欢这里的风俗淳朴，这里的官吏和百姓也习惯于我的笨拙。

✦期（jī）年：一周年。✦安：习惯。✦拙：笨。此为自谦之词。

于是治其园圃，洁其庭宇，伐安丘、高密之木，以修补破败，为苟全之计。

在这时候，我就派人整理这里的园子，打扫这里的庭院，采伐安邱、高密两地的树木，来修补破旧败坏的地方，只作简单修缮的打算。

✦园囿（yòu）：养育花木、鸟兽的地方。这里泛指园林。✦庭宇：院落房舍。✦安丘、高密：相邻的两县名，当时均属密州，今属山东。✦苟全：苟且完备。

而园之北，因城以为台都旧矣；稍葺而新之，时相与登览，放意肆志焉。

园子的北面，有一座依着城墙建筑的台，已经破旧了，稍微修葺了一番一，让它新些。我时常和客人们一起登台观览，在那里放纵意志，尽情享受。

✦葺：修理。✦放意肆志：纵情快意。

南望马耳、常山，出没隐见，若近若远，庶几有隐君子乎？而其东则卢山，秦人卢敖之所从遁也。

向南面眺望马耳山和常山，它在云雾中，忽隐忽现，有时好像很近，有时好像很远，也许那里有隐居着的有才能的人吧！那东面就是庐山，是秦代卢敖避世的地方。

✦马耳、常山：二山名，在密州城南。✦隐君子：隐士。✦庐山：山名，在密州城东。

✦卢敖：秦博士，燕人，秦始皇使其求神仙，不得，逃避庐山。

西望穆陵，隐然如城廓，师尚父，齐威公之遗烈，犹有存者。

向西面望是穆陵，隐约地像座城，姜太公、齐桓公的遗迹还有存在的。

✦穆陵：关名，在今山东临朐南大岘山上。✦师尚父：对姜太公吕尚的尊称。武王灭商后，吕尚被封于齐。✦遗烈：功业。穆陵为齐地，吕尚封于齐，桓公霸于齐，故日。

北俯潍水，慨然太息，思淮阴之功，而吊其不终。台高而安，深而明，夏凉而冬温。

向北面低头看到潍水，感慨地叹起气来，想到韩信的功业，悼念他的没有好结果。这座台高而且稳固，深广而且轩敞，夏天清凉，冬天温暖；

✦“北俯”二句：潍水即今潍河。韩信伐齐，楚使龙且率兵二十万救齐，两军夹河列阵。韩信乃夜壅潍水，后使人决壅，大败楚军，杀龙且。见《史记·淮阴侯列传》✦潍水：即今潍河，韩信曾在此击败龙且军二十万。✦大息：太息，叹息。✦淮阴：淮阴侯韩信。✦吊：伤悼。✦不终：不得善终。韩信被诬谋反被杀。

雨雪之朝，风月之夕，余未尝不在，客未尝不从。

碰上降雨、下雪的早晨，或者清风明月的夜晚，我从来不曾不在那里，客人们从来不曾不随着我去。

撷园蔬，取池鱼，酿秫酒，瀹脱粟而食之。

时常采园里的菜，捉池中的鱼，酿高粱酒，煮糙米饭来吃，

✦撷（xié）：摘取。✦秫（shú）酒：黄米酒。✦瀹：煮。✦脱粟：只去皮的糙米。

曰：“乐哉游乎！”方是时，余弟子由适在济南，闻而赋之，且名其台曰“超然”。

我赞叹着说：“游览得多么快乐呀！”我的弟弟子由，刚巧在济南，听到这件事就作诗歌唱它，并且给这座台起了个名字叫“超然”，

✦子由：即苏轼弟弟苏辙，字子由。✦闻而赋之：苏辙有《超然台赋》。

以见余之无所往而不乐者，盖游于物之外也。

来表示我随便到哪里没有不欢乐的，因为我能够消遥在物外呀！

文章围绕“乐”字，论述了超然物外，随遇而安的思想。作者记叙了自己在困苦环境中是如何超然自乐的，同时指出“物皆有可观”，故能“安往而不乐”，超然物外了则虽苦犹乐，若不能超然物外，则为物欲所困，乐少悲多。文章虚实相生，逐层递进，胳络清晰，后人评其为“极闲谈之意，极伟丽之文”。

凡物皆有可观。苟有可观，皆有可乐，非必怪奇玮丽者也。

一切东西都有可以观赏的地方。只要有可以观赏的地方，就都有可以令人欢乐的地方，并不一定要怪异、特殊，雄伟和美丽的东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