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文观止》卷十·张益州画像记·苏洵

至和元年秋，蜀人传言，有寇至边。边军夜呼，野无居人。

至和元年的秋天，四川人传言：有强盗到边境上来了。边防军夜里惊呼起来，郊外也没有居民了；

✦张益州：名咏，字方平，自号乐全居士，北宋南京（今河南商丘县）人。官至参知政事。✦至和元年：公元一零五四年。✦至和：宋仁宗赵祯的年号。

妖言流闻，京师震惊。方命择帅，天子曰：“毋养乱，毋助变。

怪诞不经的邪说流传，连京城里也震动惊骇起来。朝堂上正在下令选择元帅，皇帝说：“不要酿成祸乱，也不要助成变故！

✦妖言：怪诞不经的流言。✦流闻：流传。✦京师：京城，京都。指北宋国都汴梁（今河南开封市）。✦毋养乱：不要酿成祸乱。毋，不要，别。

众言朋兴，朕志自定。外乱不足，变且中起。

虽然很多谣言一齐出现，但朕的主意已经拿定。边地骚乱不能够解决，事变将会在内地发生。

✦朋兴：群起。朋：一齐，同时。✦朕（zhèn）：皇帝自称。✦外乱不足：边境骚乱不能得到平息。外：外部。这里指边境地区。✦变且中起：事变将要在内地发生。✦中：内，里。此处之意指内地。

既不可以文令，又不可以武竞，惟朕一二大吏，孰为能处兹文武之间，其命往抚朕师？”

这事既不可以用文的办法命令阻止，又不可以用武的办法出兵镇压，只要朕的一两个大臣。谁能处理这种文与武之间的事情，就派他去安抚朕的军队。”

✦文令：文教政令（感化）。✦武竞：以武力和他竞争。✦孰：谁，哪一个。✦兹：这。✦其：用在谓语前面，表示命令语气。✦抚：抚慰。

乃推曰：“张公方平其人。”天子曰：“然。”公以亲辞，不可，遂行。冬十一月，至蜀。

于是大家公推说：“张公方平就是这样的人。”皇帝说：“对。”张公因家中父母年老推辞，皇帝不允许，张公就奉命出行。这年冬天的十一月，张公到达四川。

✦乃：于是，就。✦推：推举。✦以亲辞：用侍奉双亲的理由来推脱。

至之日，归屯军，撤守备，使谓郡县：“寇来在吾，无尔劳苦。”

到达的那天，张公就命令戍守的部队回原来的驻地，撤去防御设施，派人告诉所属州县的长官：“强盗打来，责任在我，不用你们辛苦。”

✦归屯军：归，使动用法。使……归。✦屯军：驻防的军队。✦使谓郡县：差人对所属郡县的县官说。使谓，即“使使谓”。✦无尔劳苦：不用劳苦你们。尔，你们。

明年正月朔旦，蜀人相庆如他日，遂以无事。

第二年正月初一早晨，四川百姓互相贺年就像往年一样，终于因此太平无事。

✦正月朔旦：正月初一。✦朔：农历每月的初一。

又明年正月，相告留公像于净众寺，公不能禁。

又过了一年的正月里，四川百姓互相商议，要求在净众寺里留下张公画像作为纪念，张公不能禁止。

✦净众寺：又名万福寺（今在四川成都西北处）。

眉阳苏洵言于众曰：“未乱易治也，既乱易治也。有乱之萌，无乱之形，是谓将乱。

眉阳苏洵向大众说道：“不曾乱起来是容易处理的，已经乱起来也是容易处理的。有骚乱的苗头，没有骚乱的实迹，这叫做将要骚乱。

✦眉阳苏洵：苏洵是眉州眉山（今四川眉山县）人。✦于：对，向。

将乱难治，不可以有乱急，亦不可以无乱弛。

将要骚乱是难以处理的，既不能因为有骚乱的苗头就急躁，也不能因为没有骚乱的实迹就松弛。

✦弛（chí）：松懈。

惟是元年之秋，如器之攲，未坠于地。

在那至和元年的秋天，四川地方如同器物倾斜了还不曾落到地上，

✦攲（qí）：通“併”，倾斜，歪。

惟尔张公，安坐于其旁，颜色不变，徐起而正之。

幸而是你们的张公镇静地坐在它的旁边，脸色不变，慢慢地把它扶起来放正。

✦惟：用于句首，表示对事物的限定。✦颜色：脸色。✦徐：缓慢，慢慢地。✦正：使……正。

既正，油然而退，无矜容。为天子牧小民不倦，惟尔张公。

放正以后，自然而然地退下来，没有骄傲的神色。替皇帝管理百姓，不知疲倦，只有你们的张公。

✦油然：温谨而自然的样子。✦退：退下，坐下来。✦无矜（jīn）容：没有居功骄傲自满的表情。✦牧：治理，管理。古代统治者蔑视人民，把统治人民比做放牧。

尔繄以生，惟尔父母。且公尝为我言：‘民无常性，惟上所待。

你们靠着他保全了生命，他就是你们的父母。而且张公曾经对我说过：‘人是没有固定的性情的，只是看上面的官府对待他们怎样罢了。

✦繄（yī）：是。✦以生：即“以之生”，依靠他生存。之，指代张公。✦为：对，向。✦言：说。✦常性：固定不变的规律。

人皆曰：蜀人多变，于是待之以待盗贼之意，而绳之以绳盗贼之法。

人们都说四川人多变，这样，就用对待盗贼的想法去对待他们，用约束盗贼的法律去约束他们。

✦绳：原是木工取直用的墨线，这里用如动词，借指按一定的标准去衡量。

重足屏息之民，而以鍖斧令，于是民始忍以其父母妻子之所仰赖之身，而弃之于盗贼，故每每大乱。

那些迭着脚不敢走路，憋住气不敢开口的百姓，却用酷刑去役使他们。这样，百姓才下狠心把他们的父母妻儿所倚赖的身体，丢弃在盗贼的队伍，所以常常发生大乱。

✦重（chónɡ）足：迭足而立，形容十分害怕，不敢迈步前进。✦屏（ǐnɡ）息：形容由于恐惧而不敢喘气。✦以鍖（zhēn）斧令：用刑具命令他们，使他们畏惧而服从。✦鍖：古代刑具，即铡刀下面的砧板。

夫约之以礼，驱之以法，惟蜀人为易。至于急之而生变，虽齐鲁亦然。

如果用礼教来约束他们，用法令来役使他们，四川的百姓是容易管理的。至于逼得他们走投无路因而发生变乱，即使中原地区的百姓也是如此的。

✦夫（fú）：发语词，用于句首，引起下文议论。约之以礼：即“以礼约之”。✦急：使……急，逼迫。这里是使动用法。✦虽：即使。✦齐、鲁：指山东省一带，由于是孔子的故乡，号称“礼义之邦”。这里指中原一带文明地区。✦然：这样，如此。

吾以齐鲁待蜀人，而蜀人亦自以齐鲁之人待其身。

我用对待中原地区百姓的办法对待四川百姓，四川百姓也就会用中原地区百姓作榜样来对待他们自身。

若夫肆意于法律之外，以威劫齐民，吾不忍为也。’

至于用法律以外的毫无顾忌地为所欲为，来威胁平民，我是不忍这样做的。’

✦若夫：起连接上文的作用，有“至于”的意思。✦齐民：使人民统一。

呜呼，爱蜀人之深，待蜀人之厚，自公而前，吾未始见也。”

唉！爱怜四川百姓这样的深情，对待四川百姓这样的厚道，在张公以前，我还从来不曾看见过呀。”

皆再拜稽首曰：“然。”苏洵又曰：“公之恩，在尔心；尔死，在尔子孙。其功业在史官，无以像为也。

大众都一再磕头说：“是这样。”苏洵又说：“张公的恩德，铭记在你们的心上，将来你们死了，就铭记在你们子孙的心上。他的功勋事业载在史官作的史书上，没有留下画像的必要啊。

✦稽（qǐ）首：古代的一种跪拜礼。稽，叩头至地。

且公意不欲，如何？”皆曰：“公则何事于斯？虽然，于我心有不释焉。

而且张公的意思认为不要这样做。你们看怎么办？”大众都说：“张公对这件事哪里会赞成？虽然如此，但是我们心上是放不下它的。

✦则：同“乃”，表承接关系，语气比“乃”急促。✦何事于斯：为何如此。于，对。斯，这。✦虽然：虽然这样，那么。✦释：放下，心安的意思。

今夫平居闻一善，必问其人之姓名，与其邻里之所在，以至于其长短小大美恶之状，甚者或诘其平生所嗜好，以想见其为人。

现在如果有人在日常生活中听到了一件好事，一定要打听那个做好事的人的姓名和他乡里的所在地，甚至要打听他的个子是高还是矮，身体瘦小还是肥大，面容美好还是丑恶；更深入的，可能会打听他的平生的嗜好，以想向他的为人。

✦平居：日常生活。✦诘（jié）：追问，进一步深问。

而史官亦书之于其传，意使天下之人，思之于心，则存之于目。

史官也会在他的传里记载他的事迹，用意是使天下的人都能在心里思念着他的为人，在眼里看到他的事迹。

存之于目，故其思之于心也固。由此观之，像亦不为无助！”苏洵无以诘，遂为之记。

由于在眼里能够看到他的事迹，所以在心里的思念也就不会消失。从这看来，留下画像，对百姓也不是没有帮助的。”苏洵没有什么话可驳，就写了这篇记。

✦也：用在句中，表示语气的停顿，以引起下文。✦固：牢固，不会忘记。

公南京人，为人慷慨有大节，以度量雄天下。天下有大事，公可属。

张公是南京人，为人慷慨，有高尚的气节，以度量宽宏称为天下第一。如果天下发生大事，张公是可以托付的。

✦属（zhú）：通“嘱”嘱咐。

系之以诗曰：“天子在祚，岁在甲午。西人传言，有寇在垣。

苏洵写好《记》以后，再写了一首诗附在它的后面说：皇帝在位，岁星在甲午的那一年，四川百姓传说，强盗在边地作乱。

✦祚（zuò）：皇位。✦岁：岁星。古代用它来纪年。✦甲午：甲午年，即宋仁宗至和元年（）。✦西人：蜀人，指四川人。蜀在我国西部，也在宋时京城汴梁之西。✦垣（yuán）：城墙。这里指边境。

庭有武臣，谋夫如云。

朝廷有不少武将，谋士多得像云层那样。

✦庭：通“廷”。朝廷。

天子曰嘻，命我张公。

皇帝说：“嘻！派张公去。”

✦嘻（xī）：叹词，表称选的声音。

公来自东，旗纛舒舒。

张公从京城出来，大旗飘扬，

✦纛（dào）：古代军队或仪仗队的大旗。✦舒舒：形容旗帜飘扬的样子。

西人聚观，于巷于涂。

四川百姓聚集观看，有的在小巷里，有的在大街上。

✦于：在。✦涂：通“途”，道路。

谓公暨暨，公来于于。

称赞张公态度果敢坚决，行动从容自得。

✦暨（jì）：果敢刚柔的样子。✦于于：行动沉着舒缓的样子。

公谓西人：‘安尔室家，无敢或讹。

张公晓喻四川百姓：“你们要安静地住在家里，不要随便听信或者制造谣言，

✦或：作语助词，无义。✦讹（é）：流言。

讹言不祥，往即尔常。

听信或者制造谣言是对你们不利的。你们要去做平时该做的事情，

✦往即尔常：要去做你们平常该做的事情。

春尔条桑，秋尔涤场。’

例如春天你们就去修剪桑枝，秋天你们就去打扫场地准备收获。”

✦条桑：修剪树枝。✦涤（dí）场：清扫谷地。

西人稽首，公我父兄。

四川百姓叩头行礼说：“张公就是我们的父兄。”

✦公我父兄：即“公乃我父兄”。乃，是。

公在西囿，草木骈骈。

张公驻节在西园，那里的草木长得很茂盛。

✦西囿（yòu）：蜀地的园林。囿，畜养禽兽的园地。✦骈（pián）骈：草木茂盛的样子。

公宴其僚，伐鼓渊渊。

张公宴请他的僚属，打鼓的声音渊渊地很平和。

✦伐：敲击。✦渊渊：鼓声。

西人来观，祝公万年。

四川百姓来观看，祝愿张公长寿。

有女娟娟，闺闼闲闲。

娇美的姑娘们，住在闺房里从容自得；

✦娟娟：姣好的样子。✦闺（ɡuī）闼（tà）：即闺房，旧时指女子居住的地方。✦闲闲：从容自得的样子。

有童哇哇，亦既能言。

哇哇叫唤的孩子，也已经能够学说话。

✦哇哇：象声词，小儿学语声。

昔公未来，期汝弃捐。

从前张公还没有来的时候，人们猜想你们要丧失生命了。

✦弃捐：抛弃，舍弃。

禾麻芃芃，仓庾崇崇。

如今四川地方庄稼茂密，仓库里粮食堆积得很高很高。

✦禾麻：泛指农作物。✦芃（pénɡ）芃：茂密的样子。✦仓庾（ɡǔ）：露天的粮仓。✦崇崇：高大。

嗟我妇子，乐此岁丰。

好极了！我们这里，包括妇女和孩子，全都为有这样的好年景而欢乐。

✦嗟（jiē）：赞叹。

公在朝廷，天子股肱。

可是，张公在朝堂上，是皇帝得力的大臣。

✦股肱（ɡōnɡ）：大腿和手臂从肘至肩的部分。比喻帝王左右辅助得力的大臣。

天子曰归，公敢不承？

皇帝叫他回去，张公怎敢不服从？

作堂严严，有庑有庭。

于是四川百姓为了纪念张公，建筑了一座生祠，严肃庄重，有廊屋，有厅堂。

✦作：建造。✦严严：严肃庄重的样子。✦庑（wǔ）：厅堂周的廊屋。

公像在中，朝服冠缨。

张公的画像悬挂在堂中，穿朝服，系冠带。

✦朝服：古时君臣上朝拜见皇帝时所穿的衣服。✦冠缨：戴帽子系帽带。

西人相告，无敢逸荒。

四川百姓相互告诫：不敢贪图安逸，荒废事业。

✦逸荒：安逸荒废。

公归京师，公像在堂。”

张公回到京城去了，张公的画像留在生祠里。

《张益州画像记》是苏洵杂记体，记叙文的代表作。本文记叙了张方平处理益州军民的功绩，极力赞扬张方平处变不惊，以仁爱待人一，恰当地平息了次可能发生的动乱。表现了张方平对人民的爱护和表达了益州人民怀念他的感情，从而论述画像的必要。对于本文的写作特点，前人评述如下：前叙事，后议论。叙事古劲，而议论许多斡旋回护，尤高一。末段，写像处说不必有像，而亦不可无像。三四转折，殊为深妙。系诗一结，更见风雅遗音。（见［清］吴楚材、吴调侯《古文观止》卷之十）

未乱易治也，既乱易治也。有乱之萌，无乱之形，是谓将乱。将乱难治，不可以有乱急，亦不可以无乱弛

不曾乱起来是容易处理的，已经乱起来也是容易处理的。有骚乱的苗头，没有骚乱的实迹，这叫做将要骚乱。将要骚乱是难以处理的，既不能因为有骚乱的苗头就急躁，也不能因为没有骚乱的实迹就松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