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文观止》卷十·心术·苏洵

为将之道，当先治心。泰山崩于前而色不变，

做大将的方法，应当首先锻炼和培养思想上的忍耐和镇定。如果泰山在你的面前突然倒下来，你也能够脸色不变；

✦治心：指锻炼培养军事上的胆略、意志和吃苦的精神等。

麋鹿兴于左而目不瞬，然后可以制利害，可以待敌。

麋鹿在你的旁边忽然窜出来，你也能够眼睛不眨。只有这样，才能掌握和控制有利或不利的形势，才能对付任何敌人。

✦麋：麋鹿，鹿类的一种。✦左：附近。✦瞬：眨眼。✦制：掌握

凡兵上义，不义虽利勿动。非一动之为害，而他日将有所不可措手足也。

凡用兵，都应重视正义。假如正义不在我方即使有利也不要轻举妄动。并不是怕这一次行动会失败，而是怕将来会发生连手脚都不能安放的情况。

✦上：通“尚”，崇尚。

夫惟义可以怒士，士以义怒，可与百战。

只有正义，才能激励士兵，士兵被正义所激励，就可以百战不败。

✦怒：激发

凡战之道，未战养其财，将战养其力，既战养其气，既胜养其心。

大凡作战的方法，不曾开战的时候，应该积聚军用的物资；将要打仗的时候，应该积蓄部队的力量；已经交战的时候，应该鼓励士兵的勇气；战胜以后应该锻炼、培养全军的思想感情。

谨烽燧，严斥堠，使耕者无所顾忌，所以养其财。丰犒而优游之，所以养其力。

谨慎地做好及时报警的工作，严密地做好侦察瞭望的工作，要使农民没有什么顾忌，安心耕种，这就是积聚军用物资的方法；丰厚地犒赏慰劳士兵，使他们得到空闲休息，这就是积蓄士兵力量的方法；

✦烽燧：即烽火，古代边防报警的信号。白天放烟叫“烽”，夜间燃火叫“燧”。✦斥堠：古代用来瞭望敌情的土堡，这里指放哨、瞭望。✦犒：犒赏，旧指用酒食或财物慰劳将士。✦优游：闲暇自得的样子。

小胜益急，小挫益厉，所以养其气。

取得了小胜利，更要抓紧教育士兵，受到了小挫折，更要激励他们，这就是鼓励士兵勇气的方法；

✦挫：挫折，这里指打了败仗。✦厉：激励。

用人不尽其所欲为，所以养其心。

用人时不全部满足他们的愿望，这就是锻炼培养部队思想感情的方法。

故士常蓄其怒，怀其欲而不尽。

所以，士兵们经常蕴蓄着怒气，怀抱着愿望却没有全部满足。

怒不尽则有余勇，欲不尽则有余贪，故虽并天下，而士不厌兵。

怒气不完结就有多馀的勇气，愿望不能满足，就常有所求。因此，就是打遍整个天下，士兵们也不会厌恶战争。

✦并天下：兼并天下。

此黄帝之所以七十战而兵不殆也。不养其心，一战而胜，不可用矣。

这就是黄帝打了七十次仗，部队却没有松劲情绪的原因啊。不去锻炼培养部队的思想感情，打一仗可能胜利，但是以后就不能再用了。

✦黄帝：传说中我国中原各族的共同祖先。相传曾在战争中多次取胜，打败了炎帝、蚩尤，成为部落联盟的领袖。✦殆：通“怠”，懈怠。

凡将欲智而严，凡士欲愚。智则不可测，严则不可犯，故士皆委己而听命，夫安得不愚。

凡是大将，要机智而且威严，凡是士兵就要老实。机智，就不可以测度；威严，就不可以侵犯。所以士兵们都肯交出自己的生命来听从大将的命令，怎么能够不老实呢？

✦欲：应该。✦智：有智慧。✦严：有威严。✦委：委屈。

夫惟士愚，而后可与之皆死。凡兵之动，知敌之主，知敌之将，而后可以动于险。

正因为士兵们老实，这才能够同他们一道拼死作战。凡是军队出去，必须了解敌方的首脑，了解敌方的大将，这才可以在险地进攻。

邓艾缒兵于蜀中，非刘禅之庸，则百万之师可以坐缚，彼固有所侮而动也。

邓艾在攻打蜀国时，用绳子拴住士兵，从山顶上送下去，如果不是刘禅的昏庸，纵然有一百万的军队，也可以使他们束手就缚；邓艾是了解敌方情况后才敢轻视他们而发动进攻的。

✦邓艾缒兵于蜀中：邓艾，三国时魏国的将领，魏元帝景元四年（二六三年），他率兵从一条艰险的山路进攻蜀汉，山高谷深，士兵都用绳子系着放下山去，邓艾自己也用毡布裹着身体，滑下山去。✦缒，系在绳子上放下去。✦刘禅：三国时蜀后主，小名阿斗，刘备之子，公元二二三年至二六三年在位。✦侮：轻视、轻侮。

故古之贤将，能以兵尝敌，而又以敌自尝，故去就可以决。

所以，古代有本领的大将，能够用一部分兵力去试探敌方的情况，而且还能够利用敌人的进攻来发现我方的情况，所以撤退或是进攻，可以正确地决定。

✦尝：试探，检验。

凡主将之道，知理而后可以举兵，知势而后可以加兵，知节而后可以用兵。

做好主将的方法是，只有明白事理，才可以动员士兵；了解形势，才可以统率士兵；懂得调遣，才可以指挥士兵。

✦节：节制。

知理则不屈，知势则不沮，知节则不穷。见小利不动，见小患不避。

因为明白事理，就不会多走弯路；了解形势，就不会丧失信心；懂得调遣，就不会穷于应付。看见小的利益不行动，看见小的困难不退避，

✦沮：沮丧。

小利不患，不足以辱我技也。夫然后有以支大利大患。

因为小的利益和小的困难是不值得白费我的本事的。这样，才有可能应付、承受大的利益和大的困难。

✦辱：玷污。✦技：本领。✦支：经得起，对付得了。

夫惟养技而自爱者，无敌于天下。故一忍可以支百勇，一静可以制百动。

只有善于练就本领而且懂得自爱的人，才能在天下没有敌手。所以，一次忍耐可以抵当对手的多次猛攻，一次镇静可以制服对手的多次行动。

兵有长短，敌我一也。敢问吾之所长，吾出而用之，彼将不与吾校；

每个军队都有他的长处和短处，这是敌我双方一样的。请问：“我们擅长的，我们就发挥它，使用它，可是他们会不同我们较量；

✦校：较量。

吾之所短，吾蔽而置之，彼将强与吾角，奈何？

我们短缺的，我们就遮盖它，不用它，可是他们会强迫我们比试。怎么办？”

✦角：角斗。

曰：吾之所短，吾抗而暴之，使之疑而却；吾之所长，吾阴而养之，使之狎而堕其中，此用长短之术也。

我说：“我们短缺的，我们就径直地暴露它，使他们产生怀疑因而退却。我们擅长的，我们就暗暗地培养它，使他们产生轻慢心理因而落进我们设置的圈套当中。这就是使用长处和短处的方法。”

✦抗：高，引申为突出地。✦暴：显露。✦却：退。✦狎：轻忽。✦堕：落。

善用兵者，使之无所顾，有所恃；无所顾，则知死之不足惜；有所恃，则知不至于必败。

善于用兵的人，能够使部队没有顾忌，而有所依仗。如果没有了顾忌，就会晓得打仗牺牲是不值得可惜的；如果有了依仗，就会晓得作战不至于一定失败。

尺棰当猛虎，奋呼而操击；徒手遇蜥蜴，变色而却步，人之情也。

手里拿着一根尺把长的木棍，一旦碰上猛虎，也会奋发高呼，动手打击；一个人空着手，突然遇到四脚蛇，也会吓得改变脸色，向后倒退。这是人之常情啊。

✦蜥蜴：一种爬行动物，形似壁虎，俗称“四脚蛇”。

知此者，可以将矣。袒裼而按剑，则乌获不敢逼。

明白这个道理的，就可以统率军队了。假如赤身露体举起剑来，那么即使是古代著名的大力士乌获也不敢逼近你。

✦袒裼：脱衣露体。✦乌获：战国时秦国的大力士，相传能力举千钧。

冠胄衣甲，据兵而寝，则童子弯弓杀之矣。故善用兵者以形固。

假如戴了盔，穿上甲，靠在武器上睡觉，那么只要一个孩子就可以拉开弓射杀你了。所以，善于用兵的人是利用有利形势来保存力量。

✦冠胄衣甲：戴着头盔，穿着铠甲。胄，盔。冠、衣，都用作动词。✦据兵：靠着兵器。✦以形固：指利用各种有利形势来巩固自己。✦以，凭借，利用。形，各种有利的形式和条件。✦固，巩固。

夫能以形固，则力有余矣。

能够利用有利形势来保存力量，他的力量就会无穷无尽了。

《权书》是苏洵的一组有军事的理论，共十篇，本文是其中一篇。本篇关于战争性质的论述，可以补兵法之不足，在军事理论史上是一个发展。作为用兵策论，本文强调“治心”，即将帅的军事素养，所以标题为“心术”。本文分别从治心、尚义、养士、智愚、料敌、审势、出奇、守备等八个方面阐述了战争的思想，其中包含着一些朴素的辩证法观点，但也有“怀其欲而不尽”、“士欲愚”之类的封建糟粕。文章每节自成段落，独成一个内容，又有内在的联系，逻辑很严密。在句式上长短不一，顺其自然，显示了行文灵活性。后人对于此文以极高的评价：“此文绝似《孙子·谋攻》篇而文采过之。自谓孙吴之简切，无不如意。诚非诱辞也。通篇逐段自为起讫，而层次自有浅深。盖由治心而养士，由养士而审势，由审势而出奇，由出奇而守备，逐段相生而下，不复不蔓也。至于名言硕论，络绎奔赴，熟之更足增长人智识。”（见［清］过珙《古文评注》卷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