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文观止》卷十·泷冈阡表·欧阳修

呜呼！惟我皇考崇公，卜吉于泷冈之六十年，其子修始克表于其阡，非敢缓也，盖有待也。

唉！我的先父崇国公择地安葬在泷冈后的六十年，他的儿子修才能够在他的墓道上建立墓表，这不是敢于拖延，而是因为有所等待。

✦泷（shuāng）冈：地名。在江西省永丰县沙溪南凤凰山上。✦阡（qiān）表：即墓碑。阡：墓道。✦皇考：指亡父。✦崇公：欧阳修的父亲，名观，字仲宾，追封崇国公。✦卜吉：指风水先生找到一块好坟地。✦克：能够。✦表：墓表，是记述死者公德的文体。

修不幸，生四岁而孤。太夫人守节自誓，居穷，自力于衣食，以长以教，俾至于成人。

修不幸，出生四岁就失去父亲。母亲立誓守节，处境贫苦，在生活上自食其力；边抚养我，边教育我，使我长大成人。

✦四岁而孤：四岁时就没有了父亲。✦孤：古时年幼就死了父亲称孤。✦居穷：家境贫寒。✦衣食：指生活。✦以长以教：抚养与教育。✦长（zhng）：抚养。✦俾(ǐ)：使达到某种程度。

太夫人告之曰：“汝父为吏廉，而好施与，喜宾客，其俸禄虽薄，常不使有余，曰‘毋以是为我累’。

母亲经常告诫我说：“你父亲做官，清廉而爱好施舍，喜欢交朋友。他的俸禄虽然少，但常常不让它有馀，说：‘不要因此成为我的累赘！’

✦太夫人：指欧阳修的母亲郑氏。古时列侯之妻称夫人，列侯死，子称其母为太夫人。

故其亡也，无一瓦之覆，一垅之植，以庇而为生。

所以他死的时候，没有留下一间可以遮蔽风雨的屋，一垅可以种植庄稼的，让我们依赖它们来过活。

吾何恃而能自守邪？吾于汝父，知其一二，以有待于汝也。

那么，我凭什么能够自己苦守呢？我对你父亲的事情，约略知道一些，因而在你身上有所期待。

自吾为汝家妇，不及事吾姑，然知汝父之能养也；汝孤而幼，吾不能知汝之必有立，然知汝父之必将有后也。

自从我做你家的媳妇，已经赶不上侍奉我的婆婆，然而知道你的父亲是能够孝养双亲的。你失去父亲时年纪幼小，我不可能预先晓得你一定会有所建树，可是晓得你的父亲一定会有好后代。

✦姑：丈夫的母亲，这里指欧阳修的祖母。✦养：奉养，指孝顺父母。

吾之始归也，汝父免于母丧方逾年，岁时祭祀，则必涕泣曰：‘祭而丰不如养之薄也。’

我刚嫁到你家的时候，你的父亲除去为母亲穿的孝服正好过了一年。逢时过节祭祀时，就必定掉下眼泪，说；‘死后祭祀的丰厚，总不及生前奉养的菲薄。’

✦始归：才嫁过来的时候。古时女子出嫁称归。✦免于母丧：母亲死后，守丧期满。旧时父母或祖父死，儿子与长房长孙须谢绝人事，做官的解除职务，在家守孝二十七上月（概称三年），也称守制。免，指期满。

间御酒食，则又涕泣曰：‘昔常不足而今有余，其何及也！’吾始一二见之，以为新免于丧适然耳。

有时喝点酒吃点肉，就又落泪，说：‘从前经济上时常不够，如今却有多馀，但怎么来得及奉养双亲呢？’我起初看到一、二次，认为这是新除孝服才这样罢了。

✦间：间或，偶尔。✦御：进用。✦适然：偶然这样。

既而其后常然，至其终身未尝不然。吾虽不及事姑，而以此知汝父之能养也。

可是后来他经常这样，直到他逝世前没有不是这样的。我虽然赶不上侍奉婆婆，然而因此晓得你的父亲是能够孝养双亲的。

汝父为吏，尝夜烛治官书，屡废而叹。吾问之，则曰：‘此死狱也，我求其生不得尔。’

你的父亲做官时，曾在夜里点了蜡烛批阅公文，一再停手叹气。我问他为什么？他就说：‘这是一件死罪案子。我想给罪犯寻找一线生机，可是找不到。’

✦官书：官府的文书。这里指刑狱案件。

吾曰：‘生可求乎？’曰：‘求其生而不得，则死者与我皆无恨也，矧求而有得邪。

我问道；‘生机能找吗？’他说，‘找过罪犯的生机找不到，那么被判死刑的犯人和我就都没有遗恨了；何况确有经过寻找因而能活的呢！

✦求其生不得：指无法免除他的死刑。✦矧:(shěn)：况且。

以其有得，则知不求，而死者有恨也。夫常求其生，犹失之死，而世常求其死也。’

因为有时能找到，所以知道不去找寻就判决犯人死刑是会有遗恨的。经常为罪犯寻求生机，还有错误地被处死的，可是世上做官的人却经常在找判处罪犯死刑的根据呢。’

回顾乳者抱汝而立于旁，因指而叹曰：‘术者谓我岁行在戌将死，使其言然，吾不及见儿之立也，后当以我语告之。’

说完，回头看到乳母抱着你站在旁边一，就指着你边叹气说：‘算命的人说我到戌年就要死。倘使他的话说对了，我就赶不上看见儿子成人了，以后要把我的这些话告诉他。’

✦戌：地支的第十一位，可与天干的甲、丙、戊、庚、壬相配来记年。

其平居教他子弟，常用此语，吾耳熟焉，故能详也。

他平时教育别的子弟，经常用这番话，我耳朵里听熟了，所以能够详细地讲给你听。

其施于外事，吾不能知；其居于家无所矜饰而所为如此，是真发于中者邪。

他在外面干的事情，我不能了解。他在家里，没有什么浮夸做作，他所做的事情就是如此，这是真正从内心发出来的呢！

呜呼！其心厚于仁者邪，此吾知汝父之必将有后也。

唉！他的心是注重在仁的方面的啊！这就是我晓得你的父亲必定有好后代的依据。

汝其勉之！夫养不必丰，要于孝；利虽不得博于物，要其心之厚于仁。吾不能教汝，此汝父之志也。”修泣而志之，不敢忘。

你好好努力吧！奉养父母不一定要丰厚，主要在于孝顺；做好事虽然不能普遍到万物，只要他的心注重在仁道这一方面就行了。我不能教你别的，只能说说你父亲的愿望啊。”修忍不住落下泪来，牢记这番教诲，不敢忘记。

先公少孤力学，咸平三年，进士及第，为道州判官，泗、绵二州推官，又为泰州判官。享年五十有九，葬沙溪之泷冈。

先公从小死了父亲，努力学习。咸平三年考中进士。相继做过道州判官和泗、绵二州推官，又做过泰州判官。享年五十九岁，安葬在沙溪的泷冈。

✦咸平：宋真宗年号。✦道州：地名，辖境为今天的湖南道县、宁远以南的潇河流域。✦判官：官名，州郡长官的属官，掌管文书工作。✦推官：州郡长官的属官，专管刑事。

太夫人姓郑氏，考讳德仪，世为江南名族。

我的母亲姓郑，她的父亲名德仪，世代是江南的著名家族。

✦考：亡父。✦讳：名讳✦江南：宋时地区划分为路，宋真宗时全国划分为十八路，江南为一路，辖区相当于今天的江西、江苏的长江以南，镇江、大茅山、长荡湖一线以西和安徽长江以南以及湖北阳新、通山等县。

太夫人恭俭仁爱而有礼，初封福昌县太君，进封乐安、安康、鼓城三郡太君。

母亲为人，恭敬、节俭、仁慈而且坚守礼法。先封为福昌县太君，后进封为乐安、安康、彭城三郡太君。

自其家少微时，治其家以俭约，其后常不使过之，曰：“吾儿不能苟合于世，俭薄所以居患难也。”

从家境贫穷的时候起，就用勤俭节约的方法来管理家务，以后经常不让开支超过原先的用度，说：“我儿子在社会上不能随便迎合人家，省吃俭用是渡过困境的好方法啊。”

其后修贬夷陵，太夫人言笑自若，曰：“汝家故贫贱也，吾处之有素矣，汝能安之，吾亦安矣。”

以后修降职到夷陵县，母亲说说笑笑，像往常一样，还说：“你家本来穷苦，我处在这种环境已经习以为常了。你能够安于这种处境，我也安心了。”

✦夷陵：县名，今湖北宜昌市东南。宋仁宗景祐三年，范仲淹与宰相吕夷简不和，罢知饶州，朝臣多论救，独谏官高若讷以为当贬。欧阳修写信骂高“不复知人间有羞耻事”，并叫他“直携此书于朝，使正予罪而诛之。”高上其书于仁宗，欧阳修因此被贬为夷陵令。事见《宋史》范仲淹、欧阳修两传。

自先公之亡二十年，修始得禄而养。又十有二年，列官于朝，始得赠封其亲。

自先公逝世后二十年，修才领到俸禄来奉养母亲。又过了十二年，升了官，在皇帝身边任职，方才能够得到皇上的恩典追赠和加封自己的尊亲。

又十年，修为龙图阁直学士、尚书吏部郎中，留守南京，太夫人以疾终于官舍，享年七十有二。

又过了十年，修做了龙图阁直学士，尚书省吏部郎中，留守南京。母亲因病在官邸逝世，享年七十二岁。

✦龙图阁：宋真宗建。在会庆殿西偏，北连禁中，阁东曰资政殿、西曰述古殿。阁上供奉太宗御书、御制文集及典籍、图画、宝瑞之物，及宗正寺所进属籍、世谱。有学士、直学士、待制、直阁等官。包拯曾为龙图阁直学士，人称包拯为包龙图即源于此。✦南京：宋时南京为应天府，治所在今河南商邱市。

又八年，修以非才，入副枢密，遂参政事。又七年而罢。

又过了八年，修凭着不高明的才能，蒙皇上恩德升任枢密副使，就此参与国家大政。又过了七年，免去官职。

✦枢密：枢密使，官名，全国最高军事长官。

自登二府，天子推恩，褒其三世，故自嘉祐以来，逢国大庆，必加宠锡。

自从进入二府，皇上推广恩德，封赠我的三代。自从嘉祐以来，碰到国家有大喜事，一定给予光荣的赏赐。

✦推恩：施恩惠于他人。✦嘉祐：仁宗年号。

皇曾祖府君累赠金紫光禄大夫、太师、中书令。曾祖妣累封楚国太夫人。

曾祖父连续追赠到金紫光禄大夫、太师、中书令。曾祖母连续加封到楚国太夫人。

✦妣：已故母亲。

皇祖府君累赠金紫光禄大夫、太师、中书令兼尚书令。祖妣累封吴国太夫人。

祖父连续追赠到金紫光禄大夫、太师、中书令兼尚书令。祖母连续加封到吴国太夫人。

皇考崇公累赠金紫光禄大夫、太师、中书令兼尚书令。皇妣累封越国太夫人。

先父崇国公连续追赠到金紫光禄大夫、太师，中书令兼尚书令。先母连续加封到越国太夫人。

今上初郊，皇考赐爵为崇国公，太夫人进号魏国。

当今皇上第一次举行祭天仪式时，先父被赐爵为崇国公，先母进封号叫魏国太夫人。

✦今上：当今的皇上，指神宗赵顼xū。✦郊：祭天。

于是小子修泣而言曰：“呜呼！为善无不报，而迟速有时，此理之常也。

想到这里，小子修边掉泪边说道：唉！做了好事是没有得不到好报的，不过或迟或早，有一定的时间，这在情理上是正常的。

惟我祖考，积善成德，宜享其隆，虽不克有于其躬，而赐爵受封，显荣褒大，实有三朝之锡命。

我的祖先积累好事，养成美德，应当享受那隆厚的报答。虽然他们不能亲身享有，可是被赏爵位，接受封赠，贵显光荣，嘉奖广博，确实有三朝皇帝的恩赏命令。

✦三朝：仁宗、英宗、神宗。

是足以表见于后世，而庇赖其子孙矣。”乃列其世谱，具刻于碑。

这就足够显示到后代，来庇荫他们的子孙了。于是排列我家的世代谱系，统统刻在碑上。

既又载我皇考崇公之遗训，太夫人之所以教而有待于修者，并揭于阡，

随后又记录了先父崇国公的遗训，先母的教导和对修有所等待的缘故，一并在墓碑上刻明白，

俾知夫小子修之德薄能鲜，遭时窃位，而幸全大节，不辱其先者，其来有自。

使后来的人了解小子修德行薄，才能少，碰上时机，窃取高官，侥幸地保全大节，不使自己的祖先蒙受耻辱，它是有来由的。

熙宁三年，岁次庚戌，四月辛酉朔，十有五日乙亥，

熙宁三年，岁次庚戌，四月初一辛酉，十五日乙亥，

✦熙宁：神宗年号。✦辛酉：天干地支所记月份。✦朔：初一

男推诚保德崇仁翊戴功臣、观文殿学士、特进、行兵部尚书、知青州军州事兼管内劝农使、充京东路安抚使、上柱国、乐安郡开国公，食邑四千三百户、食实封一千二百户修表。

儿子推诚保德崇仁翊戴功臣、观文殿学士，特进、兼兵部尚书，知青州军州事，兼管内劝农使、充京东路安抚使、上柱国、乐安郡开国公，食邑四千三百户，食实封一千二百户修谨撰墓表。

本文是欧阳修在他父亲死后六十年所作的墓表。泷冈在今江西永丰县的凤凰山，欧阳修的父亲死后埋葬在这里。在表文中，作者盛赞父亲的孝顺与仁厚，母亲的节俭与安于贫贱。本文用具体的琐事、琐谈表现父母生前美德，不尚空泛的溢美之辞，父母生前对欧阳修影响很大。“窃时遭位”承朝廷恩宠，并“幸全大节”，此皆来自祖考善德之功。因此“载我皇考崇公之遗训，太夫人之所以教，而有待于修者，并揭于阡”，从而了结了父母的遗愿。本文言辞清新质朴，率意写出，而又“情至排恻，能达到不能达到之隐”，而清人吴楚材也作了如下评价：“善必归亲，褒崇先祖。仁人孝子之心，率意写出。不事藻饰，而语语入情。只觉动人悲感，增人涕泪。此欧公用意合作也。（见［清］吴楚材、吴调侯《古文观止》卷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