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文观止》卷十· 祭石曼卿文·欧阳修

维治平四年七月日，具官欧阳修，谨遣尚书都省令史李敭，至于太清，以清酌庶羞之奠，致祭于亡友曼卿之墓下，而吊之以文，

大宋治平四年七月某日，具官欧阳修恭恭敬敬地派尚书都省令史李敭到太清乡，拿美酒嘉肴等祭品，在亡友石曼卿的墓前举行祭礼，并且写了一篇文章悼念他，

✦维：发语词。✦治平：宋英宗（赵曙）年号。✦四年：公元年。✦七月日：七月某日。✦具官：唐宋以后，在公文函牍等底稿上，常用“具官”代表需写明的官爵等级。✦尚书都省：官署名。即尚书省。✦令史：官名，属尚书省的一种低级办事员。✦李敭（yì）：人名。✦太清：乡名。故址在今河南商丘市南。欧阳修《石曼卿墓表》：“既卒之三十七日，葬于太清之先茔。”✦清酌：祭奠时所用的酒。✦庶馐：多种佳肴。

曰：呜呼曼卿！生而为英，死而为灵，其同乎万物生死，而复归于无物者，暂聚之形；

说：哎哟曼卿！您活着是杰出的人才，死后一定成为神灵！那跟万物一样出生、死亡又回到乌有境界的，是暂时由气血骨肉等凝聚的身形；

不与万物共尽，而卓然其不朽者，后世之名。此自古圣贤，莫不皆然。而著在简册者，昭如日星。

而那不跟万物一道完结永垂不腐朽的，是留传到后代的声名。从古以来的圣贤都是这样的；那记载在史册上的，同太阳和星星一样明亮。

✦简册：指史籍。✦昭：明亮。

呜呼曼卿！吾不见子久矣，犹能仿佛子之平生。

哎曼卿！我不看见您很久了，似乎还能够看到您过去的一生。

其轩昂磊落，突兀峥嵘，而埋藏于地下者，意其不化为朽壤，而为金玉之精。

那开朗昂扬的风度，光明坦白的胸襟，崇高的品德，优异的才情，尽管埋藏在地下，料想它们必定不会化作腐烂的土壤，而会变成金玉的精英。

✦轩昂：指气度非凡。✦磊落：指胸襟开阔，光明正大。✦突兀峥嵘：山势高耸貌。这里比喻才华出众。

不然，生长松之千尺，产灵芝而九茎。奈何荒烟野蔓，荆棘纵横，风凄露下，走磷飞萤。

否则，会长出苍松，高达千尺；或者生出灵芝，多达九茎。然而无可奈何，您墓前一片荒烟野草，灌木丛生，阴风凄厉，寒露降临，游动着星星磷火，飞舞着点点流萤；

✦灵芝：菌类植物。古人称之为为瑞草。有九茎的灵芝，更被视为祥瑞之物。✦磷：磷火。俗称鬼火。

但见牧童樵叟，歌吟而上下。与夫惊禽骇兽，悲鸣踯躅而咿嘤。

只看到放牧的孩子和打柴的老人边唱边行，上上下下，以及那些受惊的鸟兽徘徊不前，发出悲哀的声音？

✦上下：指来回走动。✦踯躅：徘徊不前。✦咿嘤：象声词，指鸟鸣叫声。

今固如此，更千秋而万岁兮，安知其不穴藏狐貉与鼯鼪？

现在已经这样，再过千秋万岁以后，怎么会知道墓穴中不深藏着狐貉与鼯琺？

✦狐貉（hào）：狐狸和狗獾。✦鼯（wú）：鼠名。飞鼠。✦鼪（shēnɡ）：兽名，又称“鼬”（yòu），善捕鼠，黄鼠狼一类动物。

此自古圣贤亦皆然兮，独不见夫累累乎旷野与荒城！

这也是从古以来的圣贤都如此的，难道没有看到那接连不断的空地和荒坟！

✦累累：重迭的样子。这里指旷野坟冢很多。

呜呼曼卿！盛衰之理，吾固知其如此，而感念畴昔，悲凉凄怆，不觉临风而陨涕者，有愧乎太上之忘情。

哎哟曼卿！一个人从壮盛到老死的规律，我本来晓得它是这样的。但是缅怀过去，心里免不了悲哀凄凉，忍不住迎风落泪，实在有愧于古代圣人，我可做不到象圣人那样能够忘情。

✦盛衰：指生与死。✦陨（yǔn）涕：掉泪。✦太上：最上的人，也指上圣之人。✦忘情：指忘掉人世间喜怒哀乐之事。这句指自己面对圣人超脱人世的情感而感到惭愧，即做不到那样。

尚飨！

唉！请您来享用祭品吧！

✦尚飨（xiǎnɡ）：飨，同享。旧时蔡文套语，即希望亡者来享用祭品。

这是作者为悼念诗友石曼卿而写的一篇祭文。作者避免了一般祭文的呆板格式，内容不是为死者作平生概括，而是通过三呼曼卿，先称赞其声名不朽，“少亦以气自豪，读书不治章句，独慕古人奇节伟行非常之功，视世俗屑屑无足动其意者。”写此篇文章时，距曼卿之死已历二十六年。这时，欧阳修受到御史彭思永、蒋之奇的诬陷，深感宦海风波。本篇就是在这样的情况下中写成，用以祭奠一生不为世用的亡友曼卿，一掬知己之泪，故感情尤其深挚哀婉。这篇祭文虽仅三百余字，但情感至真至切。在生与死、形与名、情与理的诉说中，声情并茂，曲折尽致。“胸中自有透顶解脱，意中却是透骨相思。于是一笔已自透顶写出去，不觉一笔又自透骨写入来。不知者乃惊其文字一何跌荡，不知非跌荡也。”（金圣叹语）。文章笔力纵横，情调凄婉，是古代祭文中为人传诵的一篇佳作。

生而为英，死而为灵，其同乎万物生死，而复归于无物者，暂聚之形；不与万物共尽，而卓然其不朽者，后世之名。

活着是杰出的人才，死后一定成为神灵！那跟万物一样出生、死亡又回到乌有境界的，是暂时由气血骨肉等凝聚的身形；而那不跟万物一道完结永垂不腐朽的，是留传到后代的声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