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文观止》卷十· 秋声赋·欧阳修

欧阳子方夜读书，闻有声自西南来者，悚然而听之，曰：

欧阳子正在夜里读书，忽然听见从西南方向传来的一种声音，吃惊地听着它，心里想：

✦秋声赋：本赋作于宋仁宗嘉祐四年，当时作者五十三岁，任翰林学士、给事中，充御试进士详定官。本文是宋代散文赋的代表作品。✦欧阳子：作者自称。✦方：正在。✦悚（sǒng）然：惊惧的样子。

异哉！初淅沥以萧飒，忽奔腾而砰湃，如波涛夜惊，风雨骤至。

“奇怪呀！”听着听着，觉得开始时淅沥、萧飒，突然，奔腾砰湃，好像波浪在夜间掀起，狂风暴雨急骤地来到。

✦初淅沥以萧飒：起初是淅淅沥沥的细雨带着萧飒的风声。淅沥，形容轻微的声音如风声、雨声、落叶声等。以，表并列，而。萧飒，形容风吹树木的声音。✦砰湃：同“澎湃”，波涛汹涌声。

其触于物也，鏦鏦铮铮，金铁皆鸣。

当它接触到物体时，铮铮，既像许多金属器具一齐响起来了；

✦鏦鏦（cōng）铮铮：金属相击的声音。

又如赴敌之兵，衔枚疾走，不闻号令，但闻人马之行声。余谓童子：“此何声也？汝出视之。”

又像奔赴战场杀敌的士兵，嘴里含着枚片急步前进，不听见号令，只听见人马的行走声。我对书童说：“这是什么声音呀？你出去看看。”

✦衔枚疾走：古代行军令士兵嘴里衔着一种形如筷子的小棍，防止讲话，以保证部队的肃静。✦疾走：快速行军。

童子曰：“星月皎洁，明河在天，四无人声，声在树间。”

书童回来说：“星星和月亮都很皎洁，银河挂在天空；四面没有人声，声音出在树林当中。”

✦明河：天河。

余曰：“噫嘻悲哉！此秋声也！胡为而来哉？盖夫秋之为状也，其色惨淡，烟霏云敛；

我感叹着说：“哎呀，可悲啊！这是秋天的声音，为什么要来呢？秋天的情景是这样的，它的色彩凄凉暗淡，烟消云散；

✦秋之为状：秋天所表现出来的意气容貌。状，情状，指下文所说的“其色”、“其容”、“其气”、“其意”。✦惨淡：黯然无色。✦烟霏：烟气浓重。霏，飞散。✦云敛：云雾密聚。敛，收，聚。

其容清明，天高日晶；其气慄冽，砭人肌骨；其意萧条，山川寂寥。故其为声也，凄凄切切，呼号愤发。

它的面貌清爽开朗，天空高旷，阳光明净；它的气候寒冷，刺进人的肌肤筋骨；它的意境冷落，山水寂静。所以它发出来的声音，开始时凄凉轻微，到后来呼啸号叫，蓬勃振奋。

✦日晶：日光明亮。晶，明亮。✦.栗冽：寒冷。✦砭（biān）：古代用来治病的石针，这里引用为刺的意思。

丰草绿缛而争茂，佳木葱茏而可悦，草拂之而色变，木遭之而叶脱。

本来嘛，碧绿繁密的草，似乎在竞争茂盛；葱茏挺拔的树十分可爱。但是，如果草让秋风吹拂过就颜色改变，树一碰上它就叶子脱落；

✦绿缛（lǜ rù）：浓绿而稠密。

其所以摧败零落者，乃其一气之余烈。夫秋，刑官也，于时为阴。又兵象也，于行用金。

秋风能够摧残草木使之零落的原因，是一股肃杀之气的无穷威力。秋天是刑官执法的时候，在季节上属于阴，秋天又是打仗的象征，在五行里属于金；

✦摧败零落：指草木之摧折、残败、凋零、坠落。✦一气：秋气。✦余烈：余威。✦刑官：执掌刑狱的官。《周礼》把官职与天、地、春、夏、秋、冬相配，称为六官。秋天肃杀万物，所以司寇为秋官，执掌刑法，称刑官。✦兵象：战争之象征，古代征伐，多在秋天进行，所以秋天象征刀兵。

是谓天地之义气，常以肃杀而为心。天之于物，春生秋实。

这叫做天地之气，常常把严厉杀伐作为它的核心。大自然对于植物，春天促它们生长，秋天使它们结实。

故其在乐也，商声主西方之音，夷则为七月之律。

所以秋天在音乐上是商声，代表西方的音调，夷则是属于七月的音律。

✦商声主西方之音：古代以五音配四时，商声属秋，✦西方：秋天的方位。

商，伤也，物既老而悲伤，夷，戮也，物过盛而当杀。

商，就是伤的意思，植物老了就会衰败；夷，就是杀的意思，植物过了旺盛期就会被杀戮。

嗟乎！草木无情，有时飘零。人为动物，惟物之灵。

唉！草木是没有思想感情的，到了一定的时候就会枯槁脱落。人作为动物，是万物中的精灵，

百忧感其心，万事劳其形，有动于中，必摇其精。

许多忧愁使他的心受到刺激，无数事情使他的身体感到疲累，内心受到刺激，一定会动摇他的精神。

✦必摇其精：必定消耗人的精气。

而况思其力之所不及，忧其智之所不能，宜其渥然丹者为槁木，黟然黑者为星星。

何况还妄想他力所不及的东西，忧虑他智慧做不到的事情，当然会使自己的丰腴红润的面庞变成枯干的木头，乌黑而发亮的头发变成花白。

✦黟（yī）然：黑色的样子。✦星星：形容点点白发。

奈何以非金石之质，欲与草木而争荣？念谁为之戕贼，亦何恨乎秋声！”

怎么可以拿并非金石般的素质，想同草木去争荣？想一想是什么残害了自己的身心，对秋声也就没有什么怨恨了！

✦奈何：为何。✦非金石之质：指人体不能像金石那样长久。✦戕（qiang）贼：残害。

童子莫对，垂头而睡，但闻四壁虫声唧唧，如助余之叹息。

书童不能回答，低下头打盹。只听见四面墙脚下虫声唧唧，如同陪伴我叹气。

本文是一篇借肃杀秋景来抒发惆怅心情极具代表性的赋文。在文中作者把秋色写得可见可闻，活灵活现，由秋风的来临，联想到万物的凋零，继而联想到人生岁月的易逝，抒发出对于世事艰辛、人生道路坎坷的感叹。欧阳修是北宋古文运动的领袖，提倡散文，反对骈文。他把这一革新精神融入赋体，变向来的骈体赋为自由舒卷的散文赋。本篇在句法上，整齐而富于变化、参齐而不散乱。多属散行，间插适量的偶句，既富于文采，自然流畅。在韵节上，或密或疏，如行云流水，随意而止，毫无滞涩之弊，表达了作者思想感情的波折与自我解脱，体现了散赋的重要特点成为散文赋的典范。清人金圣叹给予此文以相高的评价：“赋每伤于徘俪。如此又简峭，又精练，又径直，又波折，真是后学作文之点金神丹也。”（见［清］金圣叹《天下才子必读书》卷十三）

人为动物，惟物之灵。百忧感其心，万事劳其形，有动于中，必摇其精。而况思其力之所不及，忧其智之所不能。

人作为动物，是万物中的精灵，许多忧愁使他的心受到刺激，无数事情使他的身体感到疲累，内心受到刺激，一定会动摇他的精神。何况还妄想他力所不及的东西，忧虑他智慧做不到的事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