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文观止》卷十· 相州昼锦堂记·欧阳修

仕宦而至将相，富贵而归故乡，此人情之所荣，而今昔之所同也。

做官做到大将军或者宰相，富贵以后回到家乡，这是在人们心情上认为光荣的事情，而且是现在和从前都一样的。

✦相州昼锦堂：相州，地名，今河南省安阳县。昼锦堂，《三国志、魏志、张既传》：“出为雍州刺史，太祖曰：‘还君本州，可谓衣绣昼行矣’。”魏国公韩琦是相州人，以武康节度使身份回相州任知州，如衣锦还乡，因此，修建了昼锦堂。✦仕宦：做官。

盖士方穷时，困厄闾里，庸人孺子，皆得易而悔之，若季子不礼于其嫂，买臣见弃于其妻。

当读书人不得志的时候，艰难困苦地呆在家乡，平常的人甚至孩子们都可以轻视他，欺侮他。像苏秦被他的嫂嫂不以礼相待，朱买臣被他的妻子抛弃那样。

✦困厄闾里：在乡里受困苦。✦易而侮之：轻慢而侮辱。✦季子不礼于其嫂：苏秦遭到他嫂子的无礼对待。✦季子：苏秦的字。✦买臣见弃于其妻：朱买臣被其妻离弃。买臣：字翁子，西汉吴县人。

一旦高车驷马，旗旄导前而骑卒拥后，夹道之人，相与骈肩累迹，瞻望咨嗟，

突然有一天发迹了，乘坐用四匹马拉的高大车子，前边有旗帜引导，后边有骑兵护卫，街道两旁的人挤在一起，肩并肩、脚跟脚地抬头观看，连声赞叹。

✦高车驷马：指高官显宦乘坐的马车。✦驷马：四匹马拉的车子。✦旄：古时旗杆头上用旄牛尾作的装饰；也指有这种装饰的旗。✦骈肩累迹：肩挨肩，足迹相迭。形容人多拥挤。✦咨嗟：赞叹。

而所谓庸夫愚妇者，奔走骇汗，羞愧俯伏，以自悔罪于车尘马足之间，而莫敢仰视。

那些所谓平常的男人和无知的妇女，奔走相告，惊骇流汗，害羞得低头跪倒，表示自己的懊悔，责怪自己的错误。

此一介之士得志当时，而意气之盛，昔人比之衣锦之荣者也。

这是一个穷读书人得意于当时，因而意气扬扬的情况，从前的人把这叫作衣锦还乡。

✦衣锦之荣：富贵之后回故乡的荣耀。

惟大丞相卫国公则不然。公，相人也。世有令德，为时名卿。

大丞相魏国公却不是如此。公是相州人。世代有美德，好几位祖先是当时著名的官员。

✦大丞相魏国公：大：是尊称。✦魏国公，韩琦的封号。✦令德：美好的德行。令：美、善。

自公少时，已擢高科，登显仕，海内之士闻下风而望余光者，盖亦有年矣。

公在年轻时就已经考中进士，逐步登上显赫的高位。全国的读书人在下面倾听名声、仰望馀辉的时间，大概也好几年了。

✦已擢高科：已考中进士。✦高科：指当时级别最高的考试，即礼部主持的进士考试。韩琦不到二十岁即中进士。✦显士：显贵的官吏。✦馀光：本指落日馀辉，此处借指人们远远地瞻望韩琦的丰采。✦有年：多年。

所谓将相而富贵，皆公所宜素有，非如穷厄之人侥幸得志于一时，出于庸夫愚妇之不意，以惊骇而夸耀之也。

上面所说的做官做到将相，富贵回到家乡，都是公应该本来具备的。不像穷困的人，侥幸在一时得意，出于平常男子和无知妇女的意料，因此大吃一惊从而夸耀这件事情。

然则高牙大纛，不足为公荣；桓圭衮冕，不足为公贵。

然而，大将的牙旗和宰相的大纛，不足以显示公的光荣；大臣们手里拿的桓圭和身上穿的衮衣，不足以显示公的高贵，

✦高牙大纛（dào）：即牙旗与仪仗大旗。牙：牙旗，高级官员衙署前的装饰。纛（dào）：仪仗队的大旗。✦桓圭衮冕：高级官员的服色。桓圭，帝王授给三公的命圭。圭是古代帝王诸侯拿在手中的上圆下方的礼器。衮裳，三公所穿的礼服。

惟德被生民而功施社稷，勒之金石，播之声诗，以耀后世而垂无穷，此公之志，

只有德泽普及到人民，功勋建立在国家，然后在金石上镌刻它，在诗歌中播唱它，光泽传到后代，而且一直传下去，没有尽期。这才是公的志向，

✦被：及。✦勒之金石：刻在钟鼎、石碑上。✦播之声诗：颂扬在乐章里。

而士亦以此望于公也，岂止夸一时而荣一乡哉！公在至和中，尝以武康之节来治于相，

读书人也按照这个志向对公寄予殷切希望。何止在一个时期内夸耀、在一个乡里中光荣呢？公在至和年间，曾经用武康军节度使的名义来管理相州，

✦至和：宋仁宗（赵祯）的年号（1010-1063）。✦武康之节：武康，地名。节，此处指节度使。

乃作昼锦之堂于后圃。既又刻诗于石，以遗相人。

就在官署的后园中建造了一座昼锦堂。随后又在石碑上刻了诗，把它留给相州人。

✦圃：园地。

其言以快恩仇、矜名誉为可薄，盖不以昔人所夸者为荣，而以为戒。

他的诗中认为，满足于报答恩仇，夸耀自己的名誉，都是可鄙的。原来他不是把夸赞作为光荣，而是引以为戒。

于此见公之视富贵为如何，而其志岂易量哉！故能出入将相，勤劳王家，而夷险一节。

从这里可以看出公的看待富贵是怎样的了，他的志向哪能容易估量呢？所以，他能够出将入相，勤奋劳苦地为王家办事，无论太平或者危险的时候都一样。

✦夷险一节：夷，平；险，难；太平的时候和患难的时候表现完全一样。

至于临大事，决大议，垂绅正笏，不动声气，而措天下于泰山之安，可谓社稷之臣矣。

做到面对大事，决定大策，从容镇定，不动声色，却把天下处置得好比泰山那样的安定，可以说是国家的重臣了。

✦垂绅正笏：表现大臣安然的气度。✦垂绅：衣带下垂。✦正笏：正拿手板。笏：手板，官员上朝时拿手板用以记事或指画。

其丰功盛烈，所以铭彝鼎而被弦歌者，乃邦家之光，非闾里之荣也。

他的丰功伟绩，用来铭刻在彝鼎上、谱写到乐章中的，是国家的光彩，不仅仅是乡里的荣耀啊。

✦铭彝鼎：铭刻在钟鼎之上。✦被弦歌：谱成乐歌。✦邦家：国家。邦，古代诸侯封国的称号，后来泛指国家。

余虽不获登公之堂，幸堂窃诵公之诗，乐公之志有成，而喜为天下道也，于是乎书。

我虽然不能登上公建造的昼锦堂，幸而曾经私下读过公的诗，高兴地看到公的志向逐渐实现，因而愉快地向天下人说说公的事迹。就这样，我写下了这篇文章。

尚书吏部侍郎、参知政事欧阳修记。

古人把富贵而归故乡，比作白昼穿锦，无比荣耀。韩琦功绩显赫，名重一时，却不以威风排场为荣，而志在“德被生民而功施社稷”，为此，他在回家乡担任知州时特建“昼锦堂”，以表其志，以此告诫，从而“勒之金石，播之声诗，以耀后世垂无穷”。对此，欧阳修极为赞叹。他在本文中紧扣“昼锦”二字层层发挥，引史实作证，用苏秦、朱买臣等炫耀富贵的庸俗行为作陪衬，盛赞韩琦的不同凡俗的品行与心态。正是非韩公其人，不足以当“邦家之光”；非欧阳其文，不足以显韩公之志。二者融合，相得益彰，从而构成了这篇“所谓天下莫大之文章”。（清·吴楚材、吴调侯《古文观止》）

仕宦而至将相，富贵而归故乡，此人情之所荣，而今昔之所同也。

做官做到大将军或者宰相，富贵以后回到家乡，这是在人们心情上认为光荣的事情，而且是现在和从前都一样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