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文观止》卷十· 五代史伶官传序·欧阳修

呜呼，盛衰之理，虽曰天命，岂非人事哉！原庄宗之所以得天下，与其所以失之者，可以知之矣。

唉！国家兴盛和衰败的道理，虽说同天命有关，难道不是人为的吗？推究后唐庄宗取得天下和他失掉天下的原因，就可以明白这个道理了。

✦伶官：帝王宫廷中的乐官。古代称演戏的人为伶人，在宫廷中授有官职的伶人，称为伶官。✦原：推究，即探求事情的本原。✦庄宗：指后唐国主李存勖。李存勖是李克用的长子，其父为晋王。公元九二三年灭掉后梁，称帝，定国号唐，史称后唐。

世言晋王之将终也，以三矢赐庄宗而告之曰：“梁，吾仇也；燕王吾所立，契丹与吾约为兄弟，而皆背晋以归梁。此三者，吾遗恨也。

世上传说晋王临死的时候，拿三支箭交给庄宗，并且告诫他说：“梁王朱全忠是我的仇敌；燕王刘仁恭是我扶植起来的，契丹的耶律阿保机同我结拜过兄弟，可是他俩都背叛了我去归附梁王。这三桩是我放心不下的恨事。

✦矢：箭。✦梁：后梁太祖朱温，原是黄巢部将，叛变归唐，后封为梁王。✦燕王：指卢龙节度使刘仁恭。其子刘守光，后被朱温封为燕王。此处称刘仁恭为燕王，是笼统说法。✦契丹：宋时北方的一个部族。

与尔三矢，尔其无忘乃父之志。”庄宗受而藏之于庙。

我给你三支箭，你可别忘了你的父亲的心愿！”庄宗接过箭就把它们藏在祖庙里。

✦与：赐给。✦其：语气副词，表示命令或祈求。✦无忘乃父之志：不要忘记了你父亲的心愿。✦乃：你，人称代词。✦庙：指宗庙，古代帝王祭祀祖先之所。此处专指李克用的祠，同下文的“太庙”。

其后用兵，则遣从事以一少牢告庙，请其矢，盛以锦囊，负而前驱，及凯旋而纳之。

从那以后，只要出兵打仗，就派官员拿“少牢”到祖庙祭祀并祷告，请出那三支箭，拿丝织的箭袋盛着它们，背着在前面走，等到胜利归来，又把它们送进祖庙。

✦从事：原指州郡长官的僚属，这里泛指一般幕僚随从。✦少牢：用一猪一羊祭祀。✦锦囊：丝织的袋子。✦纳之：把箭放好。

方其系燕父子以组，函梁君臣之首，入于太庙，还矢先王，而告以成功，其意气之盛，可谓壮哉！

当他用绳索捆绑燕王父子，用木匣装上后梁末帝和他的臣子皇甫麟的头送进太庙，还先王的箭，拿成功的喜讯向先王报告，他意气昂扬，可以说极其雄壮啊！

✦系：捆绑。✦组：绳索。✦函：木匣。此处用作动词，盛以木匣。✦先王：指晋王李克用。

及仇雠已灭，天下已定，一夫夜呼，乱者四应，苍皇东出，未及见贼，而士卒离散，

等到敌人已经消灭，天下已经平定，只有一个军士在夜里一声叫喊，叛乱的人就到处响应。庄宗慌慌张张地向东逃走，还没有看见叛军，士兵们就纷纷溃散。

✦仇雠（chóu）：指敌人。✦一夫：指唐庄宗同光四年（九二六年）发动贝州兵变的军士皇甫晖。他因赌博不胜，乘机作乱，结果引起一连串兵变。

君臣相顾，不知所归，至于誓天断发，泣下沾襟，何其衰也！

庄宗和臣子们面面相觑，不知道逃往哪里，落得对天发誓，剪去头发，眼泪掉下来沾湿衣襟的下场，是何等的衰颓啊！

✦誓天断发：截发置地，向天发誓。

岂得之难而失之易欤？抑本其成败之迹而皆自于人欤？《书》曰：“满招损，谦得益。”

难道是取天下困难，失天下容易吗？不，从那成功和失败的事迹来考究，都是由于人为的关系啊！《书经》上说：“自满会招致祸害，谦虚能得到好处。”

✦岂：难道。欤（yú）：表疑问的语气助词。✦抑：表转折的连词，相当于“或者”、“还是”。✦本：考究。✦迹：事迹，道理。✦《书》：《尚书》。

忧劳可以兴国，逸豫可以亡身，自然之理也，

忧虑、勤劳可以使国家兴旺，安逸、舒适可以使自身衰亡，这是当然的道理呀。

✦逸（yì）豫：安逸舒适。

故方其盛也，举天下之豪杰莫能与之争；及其衰也，数十伶人困之，而身死国灭，为天下笑。

所以，当后唐庄宗兴盛的时候，整个天下的英雄豪杰没有谁能够跟他对抗；等到他衰败的时候，几十个伶人包围他，就使自己死亡，国家消灭，被天下人耻笑。

✦举：全、所有。✦身死国灭：李存勖灭梁后，志得意满，纵情声色，朝政日坏，上、下离心。公元九二六年，近卫军指挥使原伶官郭从谦趁机作乱，李存勖死于乱箭之中，后唐政权归于他人之手。

夫祸患常积于忽微，而智勇多困于所溺，岂独伶人也哉！作《伶官传》。

看来，祸害常常是在细微的事情上积累形成的，聪明勇敢的人却有不少在癖好上受了累，难道单单乐官的事是这样吗？

✦忽微：形容细小之事。忽是寸的十万分之一，微是寸的百万分之一。✦溺：溺爱，对人或事物爱好过分。✦岂独伶人也哉：哪里只限于宠幸伶人这样的事呢？也哉：语气词连用，表示反诘语气。

本文是欧阳修编撰《五代史》中的一篇。记载后唐庄宗李存勖宠幸伶官，沉弱酒色，最后死于兵变的史实。这篇序便是对此而发的评论。作者通过后唐盛衰过程的分析，总结出“忧劳可以兴国，逸豫可以亡身”和“祸患常积于忽微，而智勇多困于所溺。”的历史教训，得出国家的成败得失全在于“人事”，而非“天命”的论断，以为后世治国者戒鉴。本文结构谨严，叙事说理紧密结合。以感叹入论，总挈全文；以叹语作结，归出正义；反复运用盛衰对比、欲扬先抑的手法。语言简洁流畅，婉转自然。在警语、要语处，采用整饬句式，而又杂以散句相承，凝重而不板滞。文中多用叹语，风调委婉，更具有一唱三叹之妙。使论理之文，显神采之致，赢得后世读者赞赏不已。“此文章，千年绝调”（见明·茅坤《唐宋八大家文钞》）

夫祸患常积于忽微，而智勇多困于所溺，

看来，祸害常常是在细微的事情上积累形成的，聪明勇敢的人却有不少在癖好上受了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