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文观止》卷十· 梅圣俞诗集序·欧阳修

予闻世谓诗人少达而多穷，夫岂然哉？盖世所传诗者，多出于古穷人之辞也。

我听得社会上传说，诗人总是很少显贵的，很多穷苦的，难道真的是这样吗？那是因为世上流传的诗歌，大都是从穷苦人手里写出来的作品呀。

✦达：显达，指官运亨通。✦穷：穷困潦倒，指仕途失意。✦穷人：指穷困不得志的人。

凡士之蕴其所有，而不得施于世者，多喜自放于山巅水涯之外，见虫鱼草木风云鸟兽之状类，往往探其奇怪。

凡是读书人怀抱着他们的学问，却不能在社会上施展的，多数喜欢放浪在山顶水边，看到了那些虫、鱼、草、木、风、云、鸟、兽的情状，往往要去探求他们奇怪的原由。

内有忧思感愤之郁积，其兴于怨刺，以道羁臣寡妇之所叹，而写人情之难言，盖愈穷则愈工。

或者心里有忧伤、思念、感慨、愤怒的郁抑情绪，他们就从怨恨讽刺出发，来诉说贬官在外的臣子和死了丈夫的妇人所哀叹的衷曲，抒写世事人情所难以表达的心理，大概是人越穷苦，诗就做得越好。

✦工：精妙。此句指诗人仕途上越失意，其诗歌就有可能越精妙。

然则非诗之能穷人，殆穷者而后工也。

所以，并非做诗能够使人穷苦，大概是穷苦的人才能够把诗做好吧！

✦殆（dài）：大概。

予友梅圣俞，少以荫补为吏，累举进士，辄抑于有司，困于州县，凡十余年。

我的朋友梅圣俞，年轻时靠上一辈的功绩出来做官，屡次考进士，每次都被主考官所压抑，又被州、县小官的职位所拘束，总共有十多年。

✦以荫补为吏：因上辈的功绩而推恩被封为官吏。欧阳修《梅圣俞墓志铭》：“圣俞初以从父荫，补太庙斋郎，历桐城、河南、河阳三县主簿。”✦累举进士：多次参加进士考试。✦抑于有司：为主考官所压抑，而没有考中进士。✦困于州县：被迫在州县里作基层小吏。欧阳修《梅圣俞墓志铭》：“历桐城、河南、河阳三县主簿，以德兴县令知建德县，又知襄城县，监湖州盐税……”

年今五十，犹从辟书，为人之佐。郁其所积，不得奋见于事业。

如今年纪快要五十了，还接受聘书做人家的幕友；蕴藏着他的所有才学，不能在事业上奋发有为。

✦辟（ì）书：征召的文书。✦为人之佐：替地方长官作幕僚。

其家宛陵，幼习于诗。自为童子，出语已惊其长老。既长，学乎六经仁义之说。

他的家在宛陵，从小就学习做诗。他在孩童的时候，写出来的诗已经使长辈们吃惊。长大以后，学习了六经上仁义的学说。

其为文章，简古纯粹，不求苟说于世。世之人徒知其诗而已。

他做的文章，简炼、高古、纯正、精深，不肯迎合世俗以求世人的喜欢，因此，当代的人只知道他的诗，不知他的为人。

✦说（yuè）：通“悦”，高兴之意。

然时无贤愚，语诗者必求之圣俞。圣俞亦自以其不得志者，乐于诗而发之。故其平生所作，于诗尤多。

然而，当时不论是会做诗的人还是不会做诗的人，一谈起做诗就必定要向圣俞讨教。圣俞也喜欢把自己那种不得志的心情在诗中表达出来，所以他平生创作的，在诗歌方面尤其多。

世既知之矣，而未有荐于上者。昔王文康公尝见而叹曰：“二百年无此作矣！”虽知之深，亦不果荐也。

社会上既已了解他的才学，可是还没有向上面推荐他的人。过去，王文康公曾经看到他的诗文，赞叹说：“二百年来没有这种好作品了！”虽然了解他的才学这样深，也还是没有推荐他。

✦王文康公：王曙，字晦叔，河南人，曾官至枢密使、同中书门下平章事，卒谥“文康”。二百年无此作：指二百年以来没有人写出这样的诗作了。✦不果荐：终于没有举荐。

若使其幸得用于朝廷，作为雅、颂，以歌咏大宋之功德，荐之清庙，而追商、周、鲁颂之作者，岂不伟欤？

假如他侥幸能够被朝廷重用，写作雅、颂体的乐章，来歌唱大宋朝的功德，奉献给宗庙，因而赶上《商颂》、《周颂》和《鲁颂》的作者，岂不伟大吗？

✦雅、颂：指《诗经》中的《雅》（《大雅》、《小雅》）、《颂）（《周颂》、《鲁颂》、《商颂》）。✦荐之清庙：奉献给宗庙。✦清庙：皇帝祭祀的庙堂。

奈何使其老不得志而为穷者之诗，乃徒发于虫鱼物类、羁愁感叹之言？

怎么能使他老是不得志，去做穷苦人的诗，只不过发表虫鱼物类，羁旅忧伤，感慨叹息的语言。

✦徒发：徒然发出。

世徒喜其工，不知其穷之久而将老也，可不惜哉！圣俞诗既多，不自收拾。

社会上仅仅喜欢他的诗做得好，不知道他穷苦已久并且快要老了，能够不使人惋惜吗？圣俞的诗做得多了，自己不收集整理。

其妻之兄子谢景初，惧其多而易失也，取其自洛阳至于吴兴以来所作，次为十卷。

他的内侄谢景初怕他诗太多，容易散失，就选取他从洛阳到吴兴这段时间内的作品，编成十卷。

✦谢景初：字师厚，富阳（今属浙江）人，庆历进士，他是梅圣俞的内侄。✦自洛阳至于吴兴：指梅圣俞任河南县主簿到任吴兴监湖州盐税期间。✦次为十卷：编排成十卷。

予尝嗜圣俞诗，而患不能尽得之，遽喜谢氏之能类次也，辄序而藏之。

我一向酷爱圣俞的诗，担心不能全部读到它，现在出乎意料地读到了；我很欣赏谢君能够分类编排圣俞的诗集，就为它写了一篇序，并且保存它。

✦遽：突然意思。✦类次：分类编排。✦辄序：便为这个诗集作序。

其后十五年，圣俞以疾卒于京师。

打那以后过了十五年，圣俞因病在京城逝世。

✦以疾卒于京师：欧阳修《梅圣俞墓志铭》：“嘉祐五年（公元一零六零年），京师大疫，四月乙亥，圣俞得疾，卧城东汴阳坊。明日，朝之贤士大夫往问疾者，驺呼属路不绝。……居八日癸未，圣俞卒。于是贤士大夫又走吊，哭如前日益多。”

余既哭而铭之，因索于其家，得其遗稿千余篇，并旧所藏，掇其尤者六百七十七篇，为一十五卷。

我在哭吊他并且给他写了墓志铭之后，就向他的家属索取遗作，得到他的遗稿一千多篇，连同过去收藏的，选录其中优秀的六百七十七篇，编成一十五卷。

✦铭之：替梅圣俞作墓志铭。✦择其尤者：选择其中最好的作品。

呜呼！吾于圣俞诗，论之详矣，故不复云。

唉！我对圣俞的诗，评论得很详细了，所以在这里不再多讲。

✦吾于圣俞诗论之详矣：我在《梅圣墓志铭》当中已经对梅圣俞的诗作作了很详尽的评述了。

欧阳修在其好友梅圣俞死后，将他的诗编为《梅圣俞诗集》，并写了这篇序。序中对梅尧臣穷困潦倒的一生表示深切的痛惜和不平，对他的诗给予了很高的评价，认为他的诗文“简古纯粹，不求苟说于世”，然而“时无贤愚，语诗者必求之圣俞”。并提出了“诗穷而后工”的理论，较为深刻地概括了我国古代优秀诗人创作和生活的关系。对老友一生的不幸遭遇，不禁发出“奈何使其老不得志而为穷者之诗，乃徒发于虫鱼物类、羁愁感叹之言”的深沉叹息。在朴实的叙述中，曲折低昂，充满了挚友的悼念之情。对此篇文章清人吴楚材作了这样的评价：“‘穷而后工’四字，是欧公独创之言，实为千古不易之论。通篇写来，低昂顿折，一往情深。若使其幸得用于朝廷一段，尤突兀争奇。”（见［清］吴楚材、吴调侯《古文观止》卷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