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文观止》卷九· 释秘演诗集序·欧阳修

予少以进士游京师，因得尽交当世之贤豪。

我年轻时因考进士寄居京城，因而有机会遍交当时的贤者豪杰。

✦释：佛教。这里指佛教徒，即僧人，俗称和尚。✦秘演，人名。✦京师：北宋都城汴京，今河南开封。

然犹以谓国家臣一四海，休兵革，养息天下以无事者四十年，

但是，我还认为国家统一，没有战事，使全国人民休养生息，从而太平无事的时间已经四十年；

✦国家：指当时的朝廷。✦臣一：臣服，统一。✦四海：古代以为中国在四海之中，故四海指全国。✦兵革：兵，武器。革，将士作战用的甲盾，这里指战争。✦养息：休养生息。

而智谋雄伟非常之士，无所用其能者，往往伏而不出，

那些智谋杰出、志向雄伟的不寻常的人，没有地方发挥他们的才能，往往隐居不出，

山林屠贩，必有老死而世莫见者，欲从而求之不可得。

山林间或者屠夫商贩中必定有直到老死而没有被世人发现的人才，想寻找他们却找不到。

✦山林屠贩：指隐居山林做屠夫、商贩的隐士。

其后得吾亡友石曼卿。曼卿为人，廓然有大志，时人不能用其材，曼卿亦不屈以求合。

以后，我找到了我的死去的朋友石曼卿。曼卿为人，心胸开阔，有伟大的志向。当时掌权的人不能用他的才能，曼卿也不肯委屈，去求得苟合。

✦曼卿：名延年，河南商丘人，北宋诗人，他一生遭遇冷落，很不得志。✦廓然：开朗豪放的样子。

无所放其意，则往往从布衣野老酣嬉，淋漓颠倒而不厌。

因此，他没有时机发挥他的意愿，就常常同老百姓、老农民一起，尽情地喝酒嬉乐，醉倒了也不知厌倦。

✦布衣：百姓。✦野老：乡村老人。✦酣嬉：尽情喝酒，尽情嬉游。

予疑所谓伏而不见者，庶几狎而得之，

我怀疑所说的隐居而没有发现的，可能由于接近曼卿就能找到他们，

✦庶几：或许。✦狎：打近而且态度随便。

故尝喜从曼卿游，欲因以阴求天下奇士。

所以我经常喜欢跟曼卿交往，想通过他来暗地里寻求天下杰出的人才。

✦阴求：暗中寻求。

浮屠秘演者，与曼卿交最久，亦能遗外世俗，以气节相高。二人欢然无所间。

有个和尚名叫秘演的，同曼卿结交最久，也能超脱世俗，讲求气节，自视很高。两个人欢娱地没有丝毫隔阂。

✦浮屠：佛教，也称和尚。也作“浮图”。✦遗外：超脱。即抛弃世俗的功名富贵。

曼卿隐于酒，秘演隐于浮屠，皆奇男子也。

曼卿藏身在酒店中，秘演隐居在庙宇里，都是天下的奇男子。

然喜为歌诗以自娱，当其极饮大醉，歌吟笑呼，以适天下之乐，何其壮也！

然而，他们都喜欢做诗来自己消遣取乐。当他们尽情喝酒、酩酊大醉的时候，唱歌吟诗，欢笑呼喊，来追求天下的最大快乐，气势何等雄壮啊！

一时贤士，皆愿从其游，予亦时至其室。

当时的著名人士都愿意跟他们交往，我也经常到他们的住所去。

十年之间，秘演北渡河，东之济、郓，无所合，困而归，曼卿已死，秘演亦老病。

在十年当中，秘演向北渡过黄河，向东到达山东的济、郓一带，没有什么遇合，穷困地回来。如今曼卿已经去世，秘演也年老多病。

✦河：黄河。✦济、郓：济州、郓州。都在今山东省。

嗟夫！二人者，予乃见其盛衰，则予亦将老矣！

唉！这两个人，我竟然看到他们从壮盛到衰老，那么我也快要老了。

夫曼卿诗辞清绝，尤称秘演之作，以为雅健有诗人之意。秘演状貌雄杰，其胸中浩然。

曼卿的诗歌清新极了，可是他特别称赞秘演的作品，认为它是高雅刚健，有诗人气息。秘演相貌雄伟，他的心里有一股正气，

✦清绝：清新绝顶。即特别清新。✦浩然：刚直正大之气。

既习于佛，无所用，独其诗可行于世。

但已经皈依佛法，没有地方施展他的抱负和才能了，只有他的诗可以流传于世，

而懒不自惜，已老，胠其橐，尚得三、四百篇，皆可喜者。

可是他懒散，不珍惜自己的作品。到了晚年，打开他的诗囊，只得到三，四百篇，都是令人喜爱的。

✦胠(qū)：打开。✦橐(tuó)：袋子

曼卿死，秘演漠然无所向。闻东南多山水，其巅崖崛峍，江涛汹涌，甚可壮也，欲往游焉。

曼卿死后，秘演孤单寂寞，他听说东南多美丽的山水，那山顶崖岸突出高峻，江涛汹涌澎湃，非常壮观，就想到那里去游览。

✦崛峍(lù)：高峻陡峭。

足以知其老而志在也。于其将行，为叙其诗，因道其盛时以悲其衰。

从这里可以知道他年纪虽老雄心还在啊。当他将要远行的时候，我给他的诗写了一篇序，顺便说说他壮年时期的豪放，并为他现在的衰老而悲伤。

庆历二年十二月二十八日庐陵欧阳修序。

庆历二年十二月二十八日庐陵欧阳修序

本文是欧阳修给友人秘演和尚的诗集所写的序文，是欧阳修众多序文中的一篇“旷而逸”的奇文。作者一反诗序俗套，对诗只数笔带过，却通过述说石曼卿、秘演两人的境遇，表现他们的高风亮节，并明确指出他们“伏而不出”的原因是“时人不能用其材”，表达了对他们的强烈同情。吴楚材编《古文观止》中对此文作了深动而准确的概括：“写秘演，绝不似释氏行藏；序秘演诗，亦绝不作诗序套格。只就生平始终盛衰叙次，而以曼卿夹入写照，并插入自己。结处说曼卿死，秘演无所向。秘演行，欧公悲其衰，写出三人真知己。”

盖愈穷则愈工。然则非诗之能穷人，殆穷者而后工也。

大概是人越穷苦，诗就做得越好。所以，并非做诗能够使人穷苦，大概是穷苦的人才能够把诗做好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