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文观止》卷九· 义田记·钱公辅

范文正公，苏人也。平生好施与，择其亲而贫、疏而贤者，咸施之。

范文正公是苏州人。他平生喜欢施舍，选择同族中亲近而穷困的人，或者疏远而贤能的人，都救济他们。

✦范文正公：范仲淹，参见《严先生祠堂记》。✦好（hào）施与：喜欢以财物救济穷人。✦亲：指同族中的亲族。✦疏：指远房族亲。✦咸：皆，都。

方贵显时，置负郭常稔之田千亩，号曰义田，以养济群族之人。

范公刚做大官的时候，就买了一千亩近郊经常丰收的田，叫作“义田”，靠它来养活、周济许多同族的人。

✦置：购置。✦负郭：背向城区的近郊。✦常稔（rěn）：常年谷物成熟。✦义田：用来救济穷人而置的田地。✦以：用来。

日有食，岁有衣，嫁娶凶葬皆有赡。

每天有饭给他们吃，每年有衣服给他们穿，碰到嫁女、娶媳、受灾、丧葬等事情都有供给。

✦日：每天。✦嫁娶凶葬：遇到嫁女、娶妇以及丧葬的事。✦赡（shàn）：供给，抚养。

择族之长而贤者主其计，而时共出纳焉。日食人一升，岁衣人一缣。

挑选族里年纪大、品行好的人主管那些经济账，定期公布收支。每天施舍的饭米，每人一升；每年施舍的衣服，每人一匹绢。

✦族之长而贤者：族中年长又有贤能的人。✦主其计：主管义田收支帐目。计：帐簿。✦出纳：财物的付出和收入。✦升：容量单位。古代十合为一升，十升为一斗。✦缣：这里指一匹织织物。

嫁女者五十千，再嫁者三十千。娶妇者三十千，再娶者十五千。

嫁女的施予五十千钱，再嫁的三十千钱。娶妇的施予三十千钱，再娶的十五千钱。

✦五十千：即五十贯。古时一千钱称一贯。

葬者如再嫁之数，葬幼者十千。族之聚者九十口，岁入给稻八百斛。

埋葬死者的施予数目同再嫁的数目一样，埋葬孩子的施予十千钱。同族住在一道的有九十个人，义田年收入有八百斛稻。

✦斛（hú）：古代计量单位，十斗为一斛：南宋末，又改五斗为一斛，两斛为一石（dàn）。

以其所入，给其所聚，沛然有余而无穷。

拿这些收入，给那些聚居的人，充足有余，不会穷乏。

屏而家居俟代者与焉，仕而居官者罢莫给。此其大较也。

丢官回家、等候任用的人也在供给之列，出仕做官的人停止供给。这是“义田”的大致情况。

✦屏（ǐnɡ）而家居俟代者：受到排挤失去官职而退隐在家等待重新召用的人。✦与（yù）焉：在供给范围之内。与，参与。✦此其大较：上述内容就是义田的大致情况。✦大较，大概，大致。

初，公之未贵显也，尝有志于是矣，而力未逮者二十年。

早先，范公还没有做大官的时候，就已经立下这种志向，可是力量上还不能做到，就这样过了二十年。

✦初：从前。✦尝：曾经。✦是：此。指购置义田以救济族中贫人。✦未逮：未及。

既而为西帅，及参大政，于是始有禄赐之人，而终其志。

后来他做了陕西经略安抚副使和参知政事，这时候才有俸禄和赏赐的收入，终于实现了 他的志向。

✦为西帅：指范仲淹公元一零四零年任陕西经略副使。✦参大政：指范仲淹曾官参知政事。✦终其志：意谓终于实现了自己的愿望。

公既殁，后世子孙修其业，承其志，如公之存也。

范公逝世以后，他的后代子孙经管着他的事业，继承着他的遗志，像范公活着一样。

✦殁（mò）：死。✦修：遵循。✦存：生存，即在世之时。

公虽位充禄厚，而贫终其身。殁之日，身无以为敛，子无以为丧。惟以施贫活族之义遗其子而已。

范公虽然官职崇高，俸禄优厚，自己却始终安于清贫。到他逝世的时候，遗体没有好衣服收殓，儿子没有钱办理丧事。范公仅仅把救济贫穷、养育同族的正义事业留给他的后代罢了。

✦敛：同“殓”，殓藏。✦丧（sānɡ）：哀葬死者的礼仪。

昔晏平仲敝车赢马。桓子曰：“是隐君之赐也。”

从前，晏平仲乘坐的是破车加瘦马。陈桓子说他：“这是借以隐瞒君主给他的赏赐。”

✦晏平仲：名婴，齐国大夫，著名的政治家。今山东高密人。《史记·管晏列传》“事齐灵公、庄公、景公，以节俭力行重于齐。既相齐，食不重肉，妾不衣帛”。✦敝车赢（léi）马：晏婴外出乘坐的是破车和瘦马。✦桓子：姓田，名天宇，齐国大夫。✦是隐君之赐：晏婴乘坐敞车赢马是有意隐瞒齐国国君的赏赐。

晏子曰：“自臣之贵，父之族，无不乘车者；母之族，无不足于衣食者；妻之族，无冻馁者；齐国之士，待臣而举火者三百余人。

晏子回答说：“自从我做了大官，父亲的一族没有人不乘坐车子的，母亲的一族没有人不丰衣足食的，妻子的一族没有人挨冻受饿的，齐国的士子等待我的接济才能烧火煮饭的有三百多人。

✦馁（něi）：饥饿。✦待臣而举火者：等待我的援助才能生火烧饭的。✦举火：生火烧饭，喻指维持生活之意。

如此而为隐君之赐乎？彰君之赐乎？”于是齐侯以晏子之觞，而觞桓子。

像这样，是隐瞒君主的赏赐呢？还是显示君主的赏赐呢？”于是齐侯拿晏子的酒罚陈桓子喝。

✦彰：显明。与“隐”相对。✦以晏子之觞（shānɡ），用晏子的酒杯。✦觞桓子：指让桓子把酒喝下去。

予尝爱晏子好仁，齐侯知贤，而桓子服义也。又爱晏子之仁有等级，而言有次第也。

我曾经欣赏晏子施行仁德，齐侯认识贤臣，桓子服从正义；又曾经欣赏晏子的仁慈有等级，说话有次序。

✦“予尝爱”三句：我曾经赞赏晏子乐善好施，齐君善于了解贤士，而桓子也能够佩服对方正确的言论。✦义，同“议”。

先父族，次母族，次妻族，而后及其疏远之贤。

他先说父族，其次说母族，再次说妻族，然后说到那些疏远的有才能的人。

孟子曰：“亲亲而仁民，仁民而爱物。”晏子为近之。

孟子说：“对亲族亲近，对百姓就仁慈；对百姓仁慈，对万物就爱惜。”晏子的行事是近于这句话的。

✦“孟子曰”二句：出自《孟子·尽心上》。君子亲爱自己的亲人，从而进一步仁爱百姓；做到仁爱百姓，从而进一步爱惜万物。✦“晏子”句：晏子的行为能够体现孟子所说“亲亲而仁民，仁民而爱物”这两句话的含义。

今观文正公之义田，贤于平仲。其规模远举，又疑过之。

如今我看到范文正公的“义田”，觉得比晏平仲的好；那规模的远大，恐怕还要超过晏平仲。

✦“今观”二句：现在仔细考察范仲淹创置的义田，胜于晏平仲所做。✦贤，胜于。✦“其规模”二句：范仲淹购置的千亩良田用来“养济群族之人”，又“嫁娶凶葬皆有赡”，其子孙又这样继承下去，其规模之大，时间之长，影响之广，估量起来，又都超过了晏平仲。✦疑：估量。

呜呼！世之都三公位，享万钟禄，其邸第之雄，车舆之饰，声色之多，妻孥之富，止乎一己而已。

唉！世上处在三公的高位、享受优越俸禄的人，那住宅的雄伟，车轿的华美，音乐女色的众多，妻妾儿女的富有，不过在一个人身上享用罢了。

✦都：居。✦三公：泛指掌军政大权的官员。周代称太师、太傅、太保为三公；西汉以大司马、大司徒、大司空为三公。✦万钟：指极其优厚的俸禄。钟，古代用来测量容积的一种仪器，六斛四斗为一钟。✦舆（yú）：车厢。✦饰：指华丽的装饰。✦声色：歌舞和女色。✦妻孥：妻与子的合称。✦止：停留。✦一己：自己一人。

而族之人不得其门者，岂少也哉？况于施贤乎！

而他族里的人不能进他大门的难道还少吗？何况要他施舍给疏远而贤能的人呢？

其下为卿，为大夫，为士，廪稍之充，奉养之厚，止乎一己而已。

再如，那些做卿、做大夫，做士的，粮食的充足，生活的优裕，也不过在一个人身上享用罢了。

✦廪稍：官府发给的粮食，✦奉：通“俸”，即俸禄。

而族之人，操壶瓢为沟中瘠者，又岂少哉？况于它人乎！是皆公之罪人也。

但是，他族里的人拿着葫芦瓢讨乞、结果倒在沟里做饿鬼的难道还少吗？何况对待非亲非故的旁人呢？这些人在范公面前都是有罪的人呀！

✦操：持、拿着。✦壶：通“瓠”，即“葫芦”。✦为沟中瘠：指由于穷困潦倒而无葬身之地的人。

公之忠义满朝廷，事业满边隅，功名满天下，

范公的忠义，满朝文武都钦佩；范公白事业，整个边境地区都念诵；范公白功名，全国人民都知道。

后世必有史官书之者，予可无录也。独高其义，因以遗其世云。

后代一定有史官记录他的事迹的，我可以不写。只是敬慕他的道义，就把这篇文章留给后代的人吧。

✦高其义：敬重他的义举。✦因以遗其世：因此写了这篇《义田记》，让它流传于世间。✦云：语末助词，无义。

范仲淹是北宋名臣，其立身大节，已为世人所熟知，所景仰。但人们对于他的乐善好施，救济族中穷苦之人的事迹却知之甚少。本文正是记载范仲淹设置义田的事，赞扬他救济亲族与贤人的高尚行为，同时也斥责了那些身居高位，享受厚禄却只顾自己享乐的达官。文章构思布局，最讲法度。文中处处在写义田，处处在颂范公，或直接描述义田，或纵谈义田创置前后范公之志，或以古人作烘托，或以当世之显达者作反衬，爱憎分明，说透事理。笔墨简练，繁简得体。范公形象，完美高大。金圣叹对此评道：“最有法度之文，宋人中难得。”（见［清］金圣叹《天下才子必读书》卷十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