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文观止》卷九· 待漏院记·王禹偁

天道不言，而品物亨、岁功成者，何谓也？四时之吏，五行之佐，宣其气矣。

上天不会讲话，各种东西却能够顺利生长，每年农业却能够获得丰收，这是为什么呢？这是因为掌管四季和五行的天神，疏通了那股自然之气。

✦天道：指自然的规律。古人认为天道体现了天神的意志。✦品物：万物。✦亨：亨通。指生长顺利。✦岁功：一年农作物的收获。✦成：丰盛。✦何谓：为什么。✦四时：四季。✦五行：金、木、水、火、土。✦宣：疏通。这三句意指有四时的天神和五行的辅助，阴阳四时之气得到畅通。

圣人不言，而百姓亲、万邦宁者，何谓也？三公论道，六卿分职，张其教矣。

皇帝不讲话，百姓却能够和睦，万邦却能够安定，这是为什么呢？这是因为三公经常研讨治国的方法，六卿严密分工，宣扬了那种合理的教化。

✦圣人：指皇帝。✦三公：指辅助君主治理国事的高级官员。✦六卿：指分官朝廷政事的官员。《周礼》以冢宰、司徒、宗伯、司马、司寇、司空为六卿。✦张：弘扬。✦教：教化。

是知君逸于上，臣劳于下，法乎天也。古之善相天下者，自咎、夔至房、魏，可数也。

从这里，我们可以知道君主在上面安安逸逸，臣子在下面辛辛苦苦，是效法上天呀。古代善于辅佐君主治理天下的大臣，从皋陶、后夔到房玄龄、魏征，是屈指可数的。

✦君逸：指君主安逸，不用劳神。✦臣劳：指大臣应勤于国事。✦法乎天：遵循天理。✦相（xiànɡ）：辅佐。这句指古时善于辅助君主治理天下的大臣。✦咎（ɡāo）：咎繇，即皋陶。✦夔（kuí）：后夔。此二人为舜时贤臣。✦房、魏：房玄龄、魏征，唐太宗时的名相。

是不独有其德，亦皆务于勤耳。况夙兴夜寐，以事一人。卿大夫犹然，况宰相乎！

他们不单是有那种美德，也都能勤奋耐劳。况且早起晚睡，来辅佐皇帝，一般卿大夫尚且如此，何况宰相呢？

✦夙（sù）兴夜寐：早起晚睡。夙，早。✦以事一人：用来侍奉皇帝。

朝廷自国初因旧制，设宰相待漏院于丹凤门之右，示勤政也。

朝廷从开国初期遵循前代的制度，在丹凤门的右边设置了宰相待漏院，这是表示对政事必须勤劳。

✦国初：指宋王朝建国初年。✦因旧制：指沿袭唐朝的制度。据《唐国史补》载：待漏院始设于唐宪宗元和初年。✦丹凤门：北宋汴京（今开封市）皇城的南门。

乃若北阙向曙，东方未明，相君启行，煌煌火城。

当殿北望楼上有些亮光、东方还没有发白的时候，宰相已经从家里出来了，一路上火炬通明，像座火城一样。

✦北阙：古代宫殿北面的望楼，是大臣等待朝拜或上书奏事的地方。✦向曙：接近曙光。✦相君：宰相的尊称。✦煌煌：明亮辉煌。✦火城：百官朝会时的灯火仪仗。《唐国史补》载：“每大朝会，百官已集，宰相方至，至列烛多至数百炬，谓之火城。”

相君至止，哕哕鸾声。金门未辟，玉漏犹滴。撤盖下车，于焉以息。

宰相来到以后，哕哕的车铃声经久不息。那时候，宫门还不曾开，计算更次的漏壶还在滴水。车上的顶篷撤去了，宰相下车，在这里休息。

✦哕（huì）哕：铃声。✦鸾：通“銮”，古代一种车铃。✦金门：金马门，汉代宫门名。这里指宋代宫门。✦辟：开。✦玉漏犹滴：指漏壶中水尚未滴完，意即还不到上朝时刻。✦撤盖：撤去车盖。✦于焉以息：在这里休息。

待漏之际，相君其有思乎？其或兆民未安，思所泰之；四夷未附，思所来之；

在等待上朝时间到来的时候，宰相也在有所考虑吧！或者想的是亿万人民还没有完全安定，考虑用什么方法使他们安定下来；四方民族还没有完全归附，考虑用什么方法使他们归附过来；

✦兆民：亿万民众。即天下之民，极言其多。✦泰之：使人民得到安定。✦附：归附。✦来之：使他们前来归附。

兵革未息，何以弭之；田畴多芜，何以辟之；贤人在野，我将进之；佞臣立朝，我将斥之；

战事还不曾完全停止，用什么办法使它平息；土地还有不少荒芜的，用什么办法开垦它；贤能的人还有在民间的，我要提拔他；奸邪的人还有站在朝堂上的，我要罢免他；

✦兵革：指战争。✦弭（mǐ）之：使战争停止。✦辟之：使荒芜田地得到开垦。✦进之：使在野贤人得到进用。

六气不和，灾眚荐至，愿避位以禳之；五刑未措，欺诈日生，请修德以厘之。

六种自然现象失调，灾害接连发生，我愿意辞职来祈求上天消除灾难；五种刑法还不曾废置，诈骗案件时有发生，愿意勤修德行来整顿它。

✦六气：指阴阳、风雨、晦明六种自然现象。✦不和：不顺。✦灾眚（shěnɡ）：灾祸。✦荐至：连续发生。✦避位：辞去职位。✦禳（ránɡ）：祈祷消灾。✦五刑：指墨刑、劓刑、剕刑、宫刑、大辟等五种刑罚。✦未措：没有废止。✦厘：治理。

忧心忡仲，待旦而入。九门既启，四聪甚迩。相君言焉，时君纳焉。

忧虑的心感到忐忑不安，等到天大亮就入朝。宫门开了，皇帝离得很近。宰相奏上一件件大事，皇帝采纳了这些意见。

✦忡（chōnɡ）仲：忧虑不安的样子。✦旦：天明。✦九门：古代宫殿有九门。此处泛指宫门。✦既启：已经打开。✦四聪：广听四方信息。《舜·尧典》：“明四目，达四聪。”孔颖达《疏》：“达四方之聪，使为己远听四方也。”✦迩：近。✦纳焉：皇帝就采纳了宰相的意见。

皇风于是乎清夷，苍生以之而富庶。若然，则总百官，食万钱，非幸也，宜也。

国家的政风从此达到清平，天下百姓因此就富裕起来。如果是这样，那么，统辖无数官员，享用优厚俸禄，并非侥幸，而是应该的。

✦皇风：朝廷的德化、治绩。✦清夷：清顺太平。✦苍生：人民。✦富庶：物产富饶。✦“若然……宜也”句：假若这样，那么宰相统辖百官，受禄万钱，不是出于侥幸，而是应该得到的。

其或私仇未复，思所逐之；旧恩未报，思所荣之；

或者想的是私人的仇恨还不曾报复，考虑怎样斥逐他；从前的恩德还不曾报答，考虑怎样使自己的恩人荣华富贵；

子女玉帛，何以致之；车马器玩，何以取之；奸人附势，我将陟之；直士抗言，我将黜之；

奴仆，美女、宝玉和丝绸，用什么方法弄到它们，车、马和古董玩器，用什么方法取得它们；奸邪的人依附自己的权势，我要提拔他；刚正的人直言进谏，我要贬斥他；

✦附势：指坏人依附权势。✦陟（zhì）之：进用提拔他。✦抗言：高声直言。指忠正地进谏。

三时告灾，上有忧色，构巧词以悦之；群吏弄法，君闻怨言，进谄容以媚之。

春、夏、秋三个季节出现灾害，皇帝有了愁容，我就虚构巧妙的话语来使他高兴；官吏们弄权枉法，皇帝听到了来自下面的怨言，我就装出一副谄媚的容貌来讨好他。

✦三时：指春、夏、秋三个农产季节。✦告灾：上报灾害。✦构巧词：编造虚假欺骗之词。✦悦之：使皇上高兴。✦弄法：营私舞弊。✦谄容：奉承、讨好的面容。

私心慆慆，假寐而坐。九门既开，重瞳屡回相君言焉，时君惑焉。

个人的打算没完没了，似睡非睡地坐着。宫门开了，皇帝一再注视。宰相讲了些甜言蜜语，皇帝被这些话所迷惑。

✦慆（tāo）慆：长久。此处指个人无限的私欲。✦假寐：不解衣冠而睡。✦重瞳：眼睛有两个瞳仁。这里代指皇帝的目光。✦屡回：时时顾盼。✦惑焉：指皇帝被奸相的谄言所迷惑。

政柄于是乎隳哉，帝位以之而危矣。若然，则死下狱，投远方，非不幸也，亦宜也。

政权从此弄到败坏，帝位因此就危险了。假使是这样，那么，关死在牢监里，放逐到远方去，并非不幸，也是应该的。

✦“若然……亦宜也”句：假如这样，那么下狱而死，或流放边疆也并非偶然，亦是应得的下场。

是知一国之政，万人之命，悬于宰相，可不慎欤？

从这里，我们可以知道一个国家的政治，千百万人的生命，掌握在宰相手里，可以不慎重对待吗？

复有无毁无誉，旅进旅退，窃位而苟禄，备员而全身者，亦无所取焉。

还有另一种，既没有坏名气也没有好名声，跟着众人进退，窃取高贵的职位，偷享优厚的俸禄，在大臣中充数，只想保全自身的宰相，也是没有什么可取之处的。

✦无毁无誉：既无败政可指责，也无美政可称道。✦旅进旅退：随着众人进退。指政治上随大流，缺乏己见，无所建树。✦窃位：窃居宰相职位。✦苛禄：贪求利禄。✦备员：徒有其位，不作实事，滥竽充数。无所取焉：像这种宰相也是不可用的。

棘寺小吏王禹偁为文，请志院壁，用规于执政者。

大理寺小吏王禹偁做了这篇文章，请写在待漏院墙上，作为对执政者的一种劝戒。

✦棘（jì）寺：即大理寺，古代掌管刑狱的官署。✦小吏：王禹偁谦称。这时王禹偁以知制诰兼领大理寺廷尉。✦志院壁：记录在待漏院的厅壁上。✦规：劝戒。

待漏院是宰相与百官上早朝时，等候召见的休息场所。作者抓住宰相待漏时的心里活动，以对比的手法描绘了三种宰相的形象：贤相一心为国，磊落光明。奸相一心为私，龌龊卑鄙；庸相占据高位，随俗浮沉。从而歌颂了公忠体国的宰相，鞭挞了祸国殃民的奸相及无所作为的庸相。因此前人称《待漏院记》“将千古贤相奸相心事，曲曲描出。辞气严正，可法可鉴。尤妙在先借勤字立说，后将慎字作收。盖为相者，一出于勤慎，则所思自有善而无恶。末又说出一种苟禄全身之庸相，其害正与奸相等，尤足以为后世戒。虽名为记，极似箴体。”（［清］吴楚材、吴调侯《古文观止》卷九）

古之善相天下者，自咎、夔至房、魏，可数也。是不独有其德，亦皆务于勤耳。

古代善于辅佐君主治理天下的大臣，从皋陶、后夔到房玄龄、魏征，是屈指可数的。他们不单是有那种美德，也都能勤奋耐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