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文观止》卷九· 贺进士王参元失火书· 柳宗元

得杨八书，知足下遇火灾，家无余储。

接到杨八来信，知道您遭到火灾，家里没有剩下一点财物。

✦杨八：名敬之，排行第八。

仆始闻而骇，中而疑，终乃大喜。盖将吊而更以贺也。

我刚听到时非常惊骇，中间又有些怀疑，最后却大大地高兴。原来准备慰问您的，现在却改为祝贺您了。

✦吊：慰问。✦更（ɡēnɡ）：改换。

道远言略，犹未能究知其状，若果荡焉泯焉而悉无有，乃吾所以尤贺者也。

因为路远，信中的话简略，还不能详尽了解您那里的情形。假使真的烧得干净彻底，什么都没有了，那就是我更要向您祝贺的理由啊！

✦荡：涤除。✦泯：尽，没灭。

足下勤奉养，乐朝夕，惟恬安无事是望也。

您一向辛勤地供养父母，安宁地过日子，只盼望平安无事。

✦恬安：恬静安闲。

今乃有焚炀赫烈之虞，以震骇左右，而脂膏滫瀡之具，或以不给。吾是以始而骇也。

现在竟然发生了烈火焚烧的意外事情，使您受到极大震惊，甚至饮食方面的必需品，也可能因而供给不上，因此我刚听到时非常惊骇。

✦焚炀赫烈之虞：大火烈焰的灾难。炀（yànɡ），指焚烧猛烈。赫：火势凶猛。✦滫瀡（xiǔsuǐ）：古代烹饪法，用植物淀粉拌和食品使其柔滑可口。✦脂膏滫阬：指普通的三餐饭食。

凡人之言皆曰：盈虚倚伏，去来之不可常。

大体上，人们的话都这样说：吉凶祸福是互相依存，可以转化的，来来去去，不可能永恒不变。

✦盈虚倚伏：指盛衰祸福是相互依存的。✦倚伏：《老子》：“祸兮福所倚，福兮祸所伏。”指祸福相互转化。

或将大有为也。乃始厄困震悸，于是有水火之孽，有群小之愠。

有的人将要大有作为，开始却遭到艰难，受到惊吓，也会有水火的祸殃，有坏人的怀恨。

✦厄困：危险困难。✦悸：惊恐。✦孽（niè）：灾祸。

劳苦变动而后能光明。古之人皆然。斯道辽阔诞漫，虽圣人不能以是必信。是故中而疑也。

经历了不断的劳苦变动，这才能够见到光明，取得成绩。古代的人都是这样的。这个道理，深远而不可捉摸，即使圣人也不能认为这是一定可信的，因此我到中间又怀疑起来。

✦辽阔诞漫：辽远深阔放诞散漫。

以足下读古人书，为文章，善小学，其为多能若是，

照您的情况来看，平时攻读古人的书，会写文章，擅长小学，您确实是这样，有多方面的才能。

而进不能出群士之上，以取显贵者，盖无他焉。京城人多言足下家有积货。

可是做官不能超出众人之上，来取得显赫尊贵的地位，这没有别的缘故啊。因为京城里的人大都说您家中广有钱财；

✦小学：旧时对文字学、音韵学、训诂学的通称。✦积货：指家道殷实。

士之好廉名者，皆畏忌不敢道足下之善，独自得之，心蓄之，衔忍而不出诸口。

士人中爱惜自己清白名声的，都害怕和顾忌，不敢称赞您的高才；只是自己了解您，藏在心里，强忍着不让它从嘴里说出来。

✦衔忍：指憋在心里而不说出来。

以公道之难明，而世之多嫌也。一出口，则嗤嗤者以为得重赂。

这是由于公正的道理难以说清楚，而且社会上有不少多疑的人啊。只要称赞您的话一说出口，那些喜欢讥笑别人的人就以为他一定得了您许多贿赂。

✦嗤嗤：嘻笑的样子。✦赂：贿赂。

仆自贞元十五年见足下之文章，蓄之者盖六七年未尝言，是仆私一身而负公道久矣，非特负足下也。

我从贞元十五年看见您的文章，赞美的话藏在心里大约有六、七年了，从来不曾讲过。这是我偏爱自己因而辜负公道已经长久了，不只是辜负您啊。

✦贞元：唐德宗年号。

及为御史尚书郎，自以为幸为天子近臣，得奋其舌，思以发明足下之郁塞，

等到我当上御史台的尚书郎，自以为侥幸做了皇帝的近臣，可以使用我的嘴巴，想趁此推荐您，消除您的郁闷。

✦御史尚书郎：京官名，指监察御史和尚书礼部员外郎。✦发明：表明。✦郁塞：蔽塞阻滞。

然时称道于行列，犹有顾视而窃笑者。

但是，有时在同事中称赞了您，还有相视而暗笑的人。

✦行列：指同僚。

仆良恨修己之不亮，素誉之不立，而为世嫌之所加。常与孟几道言而痛之。

我深恨自己修养不高，平素的声誉没有树立，因而遭到世人的猜疑。我常常跟孟几道谈起这件事就感到痛心。

✦亮：发光。指修养、造诣高深。✦素誉：纯洁高尚的声誉。✦世嫌：世上的猜忌。✦孟几道：名简，平昌人，官御史中丞。

乃今幸为天火之所涤荡，凡众之疑虑，举为灰埃。

现在幸而被一场大火烧得精光，所有众人的怀疑顾虑全部变为灰烬。

黔其庐，赭其垣，以示其无有。而足下之才能，乃可以显白而不污。其实出矣，是祝融回禄之相吾子也。

大火烧黑了您的房屋，烧红了您的垣墙，表示了您的一无所有。这样，您的才能才可以显示明白，不被污辱，那真相也就表露出来了。这是祝融、回禄在帮助您啊。

✦黔：黑色。✦赭：赤色。二者皆用如动词。✦祝融、回禄：传说中的火神。

则仆与几道十年之相知，不若兹火一夕之为足下誉也。

那么，我同孟几道十年来对您的了解，还不如这场大火，一夜之间给您树立的清白名誉。

有而彰之，使夫蓄于心者，咸得开其喙。发策决科者，受子而不栗。

大火帮助您，让您的真情实况显现出来，使那些把称赞您的话藏在心里的人，都能够张开他们的嘴巴；主持考试的人，授予您官职也不再提心吊胆。

✦宥而彰：宽宥而赞扬。✦喙：鸟兽的嘴，此处借指人的口。✦发策决科：唐代科试，明经取士，必为问难疑义，书写于简策，以试考生，然后评定名次。✦栗：害怕。

虽欲如向之蓄缩受侮，其可得乎？于此，吾有望于子。是以终乃大喜也。

即使想要像以前那样畏忌世嫌，受人讥笑，难道还可能吗？在这方面我对您有很大的希望，所以最后却大大地高兴起来。

✦蓄缩：受人猜忌之事。

古者列国有灾，同位者皆相吊。许不吊灾，君子恶之。

古代诸侯国中发生了灾祸，同等地位的国家都去慰问它。许国不派人去慰问受灾的国家，主持公道、明白事理的人就憎恶它。

✦许不吊灾：据《左传》记载，鲁昭公十年，宋、卫、陈、郑遭到火灾，陈国不去救火，许国不去慰问，当时有识之士认为陈国、许国将要灭亡。

今吾之所陈若是，有以异乎古，故将吊而更以贺也。颜、曾之养，其为乐也大矣，又何阙焉！

如今我说的情况是这样，跟古代的有所不同，所以我把慰问改成祝贺。颜回、曾参对父母的供养，那种天伦之乐是非常大的，如果和他们相比，您又失去了什么呢？

✦颜、曾之养：颜回、曾参皆为孔子的高徒，二人皆家贫而能孝养父母。✦何阙：有何缺憾，有何不满意。阙，通“缺”。

本篇简介

朋友遭火灾不予安慰同情，反而听后写了一封祝贺信，且火大使家产“荡焉，泯焉”而“尤贺”，前所未闻。柳宗元这通贺书，立意确乎奇特，匪夷所思。王参元富有学问，富有才干，然却不能“出群”，不能“显贵”，虽英雄无能用武，似平庸浑噩辈无所作为。何以如此？只因“家有积货”，为万贯家财所累。如今好了，瓜已腐，李已烂，“积货”一焚而尽，障碍扫除，“足下之才能，乃可以显白而不污”，自然可喜可贺。作者分析了坏事变好事的道理。既快语惊人，又入情入理，十年相知，不如一夕大火之助，充分显示了作者愤世嫉俗和不向厄命屈服的精神。同时人与物关系的认识上也展现了柳宗元作为思想家哲学家的睿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