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文观止》卷九·钴鉧潭西小丘记·柳宗元

得西山后八日，寻山口西北道二百步，又得钴鉧潭。

找到西山以后的第八天，我们沿着山口向西北走了约二百步，又找到一个钴鉧潭。

✦钴鉧（ɡǔmǔ）潭：在湖南永州。✦记：因其形状如熨斗而得名。✦西山：永州的西山，在今湖南零陵县西。柳宗元贬为永州司马，写了一组游览山水的小品文，共八篇，首篇是《始得西山宴游记》。✦寻：沿，顺。✦道：行走。

潭西二十五步，当湍而浚者为鱼梁。梁之上有丘焉，生竹树，

潭的西面约二十五步，在流急水深处有一座鱼梁。鱼梁上面有个小土山，生长着不少竹和树。

✦湍（tuān）：急流。✦浚：深水。✦鱼梁：用土石筑堤，当中留有缺口，用来放置捕鱼的工具竹笱（ɡǒu），用以捕鱼，称为鱼梁。梁，水堰。

其石之突怒偃蹇，负土而出，争为奇状者，殆不可数。

小土山上面的石头，有的突起，有的仰卧，它们背着泥土钻出来，争先恐后地做出各种奇形怪状，几乎数都数不清。

✦突怒：形容山石突出如怒的样子。✦偃蹇（yǎnjiǎn）：形容山石高耸起伏的样子。✦殆：几乎，差不多。

其嶔然相累而下者，若牛马之饮于溪；其冲然角列而上者，若熊罴之登于山。

那些高高耸起、互相重叠挤压而向下的石头，如同牛马在溪旁喝水；那些冲突着要想排到上面行列中去的石头，就像熊罴向山上攀登。

✦嶔（qīn）然：山石耸立的样子。✦累：叠。✦冲（chòng）然：向前突出的样子。✦角列：向兽角一样排列。✦熊罴（pí）：熊类兽。

丘之小不能一亩，可以笼而有之。问其主，曰：“唐氏之弃地，货而不售。”

土山很小，不到一亩，简直可以用一个小笼子全部把它装下。我们打听这个小土山的主人是谁，当地的人说；“这是唐家废弃的土地，要卖却卖不掉。”

✦不能：不满，不足。✦笼：包笼，包罗。✦货而不售：出卖而没有卖出。✦售：卖出。

问其价，曰：“止四百。”余怜而售之。

再问它的价钱，说：“只要四百文。”我爱惜小土山，就买下它。

✦怜：爱惜。✦售：买。

李深源、元克己时同游，皆大喜，出自意外。

李深源、元克己当时和我一道游玩，他们都很高兴，认为出于意料之外。

✦李深源、元克己：皆为柳宗元同游者，生年不详。

即更取器用，铲刈秽草，伐去恶木，烈火而焚之。嘉木立，美竹露，奇石显。

我们就一次次地拿着器具铲除杂乱的草，砍去不好的树，点燃大火烧毁它们。于是美好的树木站出来了，漂亮的竹子露出来了，奇怪的石头显出来了。

✦更：轮流。✦器用：指工具，如锄、铲之类。✦刈（yì）：割。

由其中而望，则山之高，云之浮，溪之流，鸟兽之遨游，举熙熙然回巧献技，以效兹丘之下。

从其中眺望，山的高峻，云的飘浮，溪水的流动，以及飞鸟走兽的游嬉，都和乐地在这个小土山下面，呈现巧妙的姿态，尽力献出它们各自的特色。

✦其中：小丘的当中。✦举：皆，都。✦熙熙然：和悦的样子。✦回巧：呈现巧妙的姿态，✦技：指景物姿态的各自的特点。✦效：呈献。

枕席而卧，则清泠之状与目谋；瀯瀯之声与耳谋；

如果在这里垫着枕头、铺上席子睡下，那么，清凉的景色就会和眼睛接触，釆釆的水声就会跟耳朵接触，

✦清泠（líng）：形容景色清凉明澈。✦谋：相接触。✦瀯瀯（yíng yíng）：象声词，像水回旋的声音。

悠然而虚者与神谋；渊然而静者与心谋。

遥远而虚寂的境界就会同精神接触，深沉而安静的气氛就会与思想接触。

✦悠然而虚者：指幽远空阔的意境。✦渊然而静者：指渊深恬静的意境。

不匝旬而得异地者二，虽古好事之士，或未能至焉。

在不满十天的时间里就找到了两处景色优异的地方，即使古时爱好山水的人，恐怕也不能做到吧！

✦匝旬：满十天。匝，周。旬，十日为一旬。✦虽：即使，纵使，就是。

噫！以兹丘之胜，致之沣、镐、鄠、杜，则贵游之士争买者，日增千金而愈不可得。

唉！照这个小土山的美好景致，把它搬到沣、镐、鄠，杜等地方，那么，富贵而又爱好游赏的人争相购买，就是每天加价一千金也还不能买到。

✦致：移，放。✦沣（fēnɡ）：沣邑，今陕西省长安县东。✦镐（hào）：镐京，今陕西省长安县西南。（hù）：在今陕西省长安县西南。✦杜：杜棱，在长安县东南。✦沣、镐、鄠、杜都是唐代京城长安附近有名的地区。

今弃是州也，农夫、渔夫过而陋之，价四百，连岁不能售。

如今抛弃在这个州里，来往路过的农民和渔夫都轻视它。价钱不过四百文，一连几年不能卖去。

✦陋之：看不起它。✦连岁：多年，接连几年。

而我与深源、克己独喜得之，是其果有遭乎？书于石，所以贺兹丘之遭也。

我和李深源、元克己却偏偏高兴地买下它，这个小土山果真有所谓运气吗？把这些话写在岩石上面，用来祝贺这个小土山的好运气。

✦其：岂，难道。✦遭：遭遇，遇合。✦所以：用来……的。

柳宗元被贬永州后，郁郁不得志，于是寄情于山水，写下了千古吟颂的山水游记《永州八记》，本文是其中一篇。作者借小丘的遭遇来抒发自己的遭遇：小丘虽奇，却处于僻地，又为秽草恶木所蔽，故不被人重视，贱价且久不能售；自己虽有才能抱负，却被贬荒远小州，为人所轻视。本文文字虽平平叙来，但却用笔精妙绝伦，使人回味不尽。难怪吴楚材、吴调侯说：“前幅平平写来，意之寻常，而立名造语，自有别趣。至末从小丘上发出一段感慨，为兹丘致贺。贺兹丘，所以自吊也。”

本篇名句

枕席而卧，则清泠之状与目谋；瀯瀯之声与耳谋；悠然而虚者与神谋；渊然而静者与心谋。

如果在这里垫着枕头、铺上席子睡下，那么，清凉的景色就会和眼睛接触，釆釆的水声就会跟耳朵接触，遥远而虚寂的境界就会同精神接触，深沉而安静的气氛就会与思想接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