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文观止》卷九·愚溪诗序·柳宗元

灌水之阳有溪焉，东流入于潇水。或曰：“冉氏尝居也，故姓是溪曰冉溪。

灌水的北面有一条溪，向东流注入潇水。有人说，从前有个姓冉的曾经住在溪边，所以把他的姓作为这条溪的名称，叫做冉溪。

✦灌水：潇水支流，在今广西壮族自治区东北部。✦阳：水的北面。水的南面称阴。✦潇水：湘江的支流，源出潇山，故名潇水。

或曰：可以染也，名之以其能，故谓之染溪。

也有人说，这条溪可以用它来染色，就拿它的性能称呼它，所以叫它染溪。

✦能：胜任的。

余以愚触罪，谪潇水上，爱是溪，入二三里，得其尤绝者家焉。

我因为愚蠢犯了错误，被贬到潇水边。我爱上这条溪，沿着它走进二、三里路，找到了一个景致特别好的地方，就在那里安下家来。

✦以愚触罪：指柳宗元因参加“永贞革新”失败，被贬永州。愚，指此事。✦尤绝：指风景极更美的。✦家：居住。

古有愚公谷，今余家是溪，而名莫能定，土之居者犹龂龂然，

古时有个愚公谷，现在我住在这条溪边，溪的名称却不能肯定，当地的居民还在那里争论不休，不能不换个名称了，

✦愚公谷：在今山东淄博市。《说苑·政理篇》载道：传说春秋齐桓公打猎进一仙谷，询问一老翁此谷的名称，老翁回答是愚人谷，并说是按照自己的情况命名的。✦龂龂（yínyín）然：争辩不休的样子。

不可以不更也，故更之为愚溪。愚溪之上，买小丘，为愚丘。

所以把它改个名称叫愚溪。在愚溪的上面，我买了一个小丘，就叫它愚丘。

✦更：易，改换名称。

自愚丘东北行六十步，得泉焉，又买居之，为愚泉。

从愚丘向东北走大约六十步，发现了一处泉水，我又买下来占为已有，就叫它愚泉。

愚泉凡六穴，皆出山下平地，盖上出也，合流屈曲而南，为愚沟。

愚泉共计有六个泉眼，都在山下平地上，原来是向上涌出来的。泉水合流后弯弯曲曲地流向南边成为一条沟，我就叫它愚沟。

遂负土累石，塞其隘为愚池。愚池之东为愚堂，其南为愚亭，池中为愚岛。

于是挑土叠石，堵塞它的狭窄的地方，建成一个池，就叫它愚池。在愚池的东面又造了一间厅堂，我就叫它愚堂。堂的南面又造了一座亭子，我就叫它愚亭。愚池的当中有座小岛，我就叫它愚岛。

嘉木异石错置，皆山水之奇者，以余故，咸以愚辱焉。夫水，智者乐也。

溪边生长着好看的树木和一些畸形的石头，参差错落，都是山水中特出的，可是因为我的缘故，它们全被一个愚字屈辱了。水，是聪敏人喜爱的。

✦乐（yào）：喜好。《论语·雍也》：“知（智）者乐水，仁者乐山。”

今是溪独见辱于愚，何哉？盖其流甚下，不可以灌溉；

如今这条溪偏偏被愚字所屈辱，是什么道理呢？因为它的水道太低，不能用它来灌溉农田；

又峻急，多坻石，大舟不可入也；幽邃浅狭，蛟龙不屑，不能兴云雨，无以利世；

水势又湍急，中间多石头，大船不能进来。幽深浅窄，蛟龙看不上眼，觉得在这里不能兴云致雨，没有什么对世人有益的。

✦峻急：湍急。✦坻：水中高地。✦坻石：指大石头。✦幽邃：幽深。

而适类于余，然则虽辱而愚之，可也。

可是这些情况刚好跟我类似，那么，即便屈辱它称它为愚，也是可以的啊。

宁武子，邦无道则愚，智而为愚者也；颜子终日不违如愚，睿而为愚者也；皆不得为真愚。

以前，宁武子在国家骚乱时就表现得愚蠢，那是聪明的人装作蠢人。颜子整天唯唯诺诺，从来不提跟老师相反的意见，似乎很愚蠢，那是通达的人装作蠢人。他们都不能算是真的愚蠢。

✦宁武子：卫国大夫宁俞。《论语·公冶长》记，宁武子在国家太平盛时表现得聪明，在动乱时便装糊涂，即“邦有道则智，邦无道则愚。”✦颜子：颜回。《论语·为政》：“子曰：‘吾与回言终日，不违如愚。退而省其私，亦足以发，回也不愚。’”意思是说颜回终日不提不同意见，像是愚笨，其实那是通达人假装愚笨，其实并不笨。✦睿（ruì）：通达。

今余遭有道，而违于理，悖于事，故凡为愚者莫我若也。

今天我碰上太平盛世，却违反世故，背离人情，所以凡是称为愚蠢的人没有哪一个能比得上我的。

夫然，则天下莫能争是溪，余得专而名焉。

既然这样，那么天底下没有人同我争夺这条溪，我就能够专擅地给它起名字了。

溪虽莫利于世，而善鉴万类；清莹秀澈，锵鸣金石；能使愚者喜笑眷慕，乐而不能去也。

溪虽然对世上没有什么利益，可是它善于鉴别各种事物，清洁通明，能发出像金石那样的铿锵之声，能使愚蠢的人欢笑爱慕，快乐得不肯离开。

✦清莹（yínɡ）：形容水如玉色光洁。✦澈：清澄。

余虽不合于俗，亦颇以文墨自慰，漱涤万物，牢笼百态，而无所避之。

我虽然对人情世故不适应，但也很能用文章来自己抚慰自己，荡涤各种事物，包罗各种形态，而无所顾忌。

✦文墨：指写文章。✦漱涤：洗涤。✦牢笼：囊括。

以愚辞歌愚溪，则茫然而不违，昏然而同归，

我拿愚蠢的歌辞来歌唱愚溪，就茫茫地不会相互违背，昏昏地相安在一块，

✦愚辞：指所作序的《八愚诗》，诗已失传。✦不违、同归：此处都是谐合的意思。两句谓茫茫然昏昏然好像同愚溪融为一体。

超鸿蒙，混希夷，寂寥而莫我知也。于是作《八愚诗》，纪于溪石上。

超出自然之气，融合在虚无缥渺、形神俱忘的境界中，清静冷落，没有一个人会知道我。因此，我写了《八愚诗》，镌刻在溪边的石头上。

✦鸿蒙：指宇宙形成以前的混沌状态。✦希夷：指一种空旷寂静的境界。混希夷指融合于太空之中。✦寂寥：寂静空阔。寂寥而莫我知也指进入一种忘我的境地。

本篇简介

本文是作者被贬永州期间为其所作《八愚诗》写的序。作者借愚溪而自我写照，表达自己济世之愿不能实现的满腔悲愤孤愁之情。通篇紧扣“愚”字，点次成章。开首叙述冉溪改为愚溪的原因。“余以愚触罪”，将一肚子不合时宜，归咎于“愚”，寓意深刻。自己愚而及溪则以愚命名将一，溪山水全拉到了浑水之中，指点如画，八愚尽出。愚如潮水，发泄着作者在美丑智愚颠倒的社会现实下，自己因“违理”“、悖事”而被贬斥的郁抑和呜咽。文章构思精妙，虚实相间，人物相向，三十个“愚”字贯穿全篇，以自嘲自讽的笔法，忽而写景，忽而抒情，忽而议论，转换变化。难怪清人蔡铸在其《蔡氏古文评注补正全集》当中如此评价：“按此文通篇俱就一“愚”字生情，写景处历历在目，极佳。而末后仍露身份，景中人，人中景，是二是一，妙极。盖柳州所长在山水诸记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