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文观止》卷九·梓人传·柳宗元

裴封叔之第，在光德里，有梓人款其门，愿佣隙宇而处焉。

裴封叔的住宅，在光德里。有个木匠师傅叩开他的大门，要求租赁空屋在那里居住。

✦梓人：木工。✦裴封叔：名谨，柳宗元的妹夫。今山西闻喜县人，曾任长安县令。✦第：宅第，住宅。✦光德里：里弄名，今西安西郊。✦佣：受人雇用。✦隙宇：空闲的房子。

所职寻引、规矩绳墨，家不居砻斫之器。

他随身带的只是些量尺，圆规、曲尺、墨线和墨斗等东西，家里不备木工用的磨刀石和刀斧等工具。

✦职：执掌。✦寻、引：古代长度单位。一寻为八尺，一引为一丈。✦规矩：圆规与矩尺。✦绳墨：用以画直线的墨斗墨线。✦不居：没有积存。✦砻斫（lónɡzhuó）之器：指木工备用的磨刀石与刀斧之类工具。

问其能，曰：“吾善度材，视栋宇之制，高深圆方短长之宜，吾指使而群工役焉。

询问他的技能，他说：“我善于计算建筑材料。看房屋建筑的规模，考虑用料怎样适合高低、深浅，方圆和长短的需要，随后我就指挥工匠们操作。

✦度（duó）：度量。✦栋宇之制：指房屋的结构制度。✦指使：指挥。✦役：服役，指具体的工作。

舍我，众莫能就一宇。故食于官府，吾受禄三倍；作于私家，吾收其直大半焉。”

假如离开了我，工匠们就没有谁能够建成一座房屋的。所以，到官府干活，我获得的工资是工匠们的三倍；如果到私家工作，我获得的工钱是总收入的大半。”

✦食于官府：受官府雇用。✦受禄三倍：指所拿工钱是普通工人的三倍。✦直：同“值”。指报酬、工钱。

他日，人其室，其床阙足而不能理，曰：“将求他工。”余甚笑之，谓其无能而贪禄嗜货者。

有一天，我走进他的屋，看见他睡的床缺一只脚，自己却不会修理，说：“准备请别的木工来修。”我觉得他非常可笑，以为他是个没有技术却贪图工钱、喜爱财物的人。

✦阙：同“缺”。✦贪禄嗜货：贪图钱财。禄，俸禄。货，钱币。

其后京兆尹将饰官署，余往过焉。委群材，会众工，

打那以后，京兆尹要修建衙门，我经过那里，看到许多建筑材料已经集中了，工匠们也都集合了。

✦京兆尹：管理京城的地方长官。✦饰：修理。✦委：堆积。✦会：集聚。

或执斧斤，或执刀锯，皆环立向之。梓人左持引，右执杖，而中处焉。

他们有的拿着斧头，有的拿着刀锯，都围成圈子站着，面对那个木匠师傅。木匠师傅左手拿着计算工具，右手拿着一根棒站在中间。

✦环立向之：围上一个圆圈向着他。

量栋宇之任，视木之能举，挥其杖曰：“斧！”彼执斧者奔而右；顾而指曰：“锯！”彼执锯者趋而左。

他估量房屋的规格，观察哪根木头能够胜任，然后挥着手里的那根木棒说：“砍！”那拿斧头的工人们就奔向右边。回过头去指着说；“锯！”那拿锯子的工人们就奔向左边。

✦任：规模，指栋宇的大小。✦举：适合，指木材是否合乎要求。

俄而斤者斫，刀者削，皆视其色，俟其言，莫敢自断者。

一会儿，拿斧头的在砍，拿刀子的在削，都看他的脸色，等他的说话，没有哪一个敢自己决定怎样干的。

✦斤者：持斧头的人。✦刀者：持刀的人。

其不胜任者，怒而退之，亦莫敢愠焉。

其中有个别担当不起任务的，他就恼火地斥退那个工匠，也没有谁敢怨恨他。

✦愠（yùn）：怨怒。

画宫于堵，盈尺而曲尽其制，计其毫厘而构大厦，无进退焉。

他在墙上画了一座房屋的图样，只有一尺见方的地位，却能够把房屋结构丝毫不差地全部勾画出来，照着图样的尺寸计算来建造大厦，不会有出入。

✦画宫于堵：画房子的图样在墙上。✦盈尺：一尺见方。指施工图样仅一尺见方。✦曲尽其制：详尽地描绘了房屋的规模。✦进退：误差，出入。

既成，书于上栋曰：“某年某月某日某建。”则其姓字也。凡执用之工不在列。

房屋落成以后，在正梁上题字说：“某年某月某日某人建造。”就是他的姓名。所有实际动手造房子的工匠们都不列名。

✦执用之工：指具体操作的工人。

余圜视大骇，然后知其术之工大矣！继而叹曰：“彼将舍其手艺，专其心智，而能知体要者欤？

我向四周看看，大吃一惊，这才知道那个木匠师傅的技术确实是高超得很。接着，我叹口气说：那个木匠师傅可能是放弃了他的手艺，专门发挥他的智力，而且能够了解、掌握建筑学的关键的人吧！

✦圜：同“环”。✦其术之工：他的技术的作用。术，指技艺，技术。✦继而：接下来。✦体要：大体纲要。

吾闻劳心者役人，劳力者役于人，彼其劳心者欤？能者用而智者谋，彼其智者欤？

我听说用脑力的人指挥人，用体力的人被人指挥，他大约就是用脑力的人吧！有手艺的人使用他的技能，有智慧的人出计谋，他或许就是有智慧的人吧！

✦劳心者役人，劳力者役于人：语出《孟子·滕文公上》：“劳心者治人，劳力者治于人”。脑力劳动者使唤人，体力劳动者被人使唤。✦能者用而智者谋：有技能的人干活而有智慧的人出谋献策。

是足为佐天子相天下法矣，物莫近乎此也。彼为天下者，本于人。

这完全可以成为辅佐皇帝，治理国家的法则，事情没有什么比这更近似的了。那治理国家的根本，就在于用人。

✦佐：辅佐。✦相：治理。✦法：仿效，效法。✦本于人：靠的是众人。

其执役者，为徒隶，为乡师里胥，其上为下士，又其上为中士，为上士；又其上为大夫，为卿，为公。

那些干工作的人，最低是服劳役的，稍高的是乡长、里长。在他们上面是下士，再上面是中士，是上士。再上面是大夫，是卿，是公。

✦徒隶：指从事体力的人。✦乡师：乡长。✦里胥：一里之长。

离而为六职，判而为百役。外薄四海，有方伯连帅；郡有守，邑有宰，皆有佐政。

分开来说，上头是从下士到公，有六种官职，下面是各类搞具体工作的人。在京城外面，远地有方伯、连帅。郡有郡守，邑有邑宰，他们都有协助工作的副职。

✦六职：指吏、户、礼、兵、刑、工六部。✦判：划分。✦百役：多种职业。✦薄：迫近。✦方伯：古地方长官。✦连帅：诸侯之长。✦邑：县。✦佐政：辅佐处理政事的副长官。

其下有胥吏，又其下皆有啬夫版尹，以就役焉，犹众工之各有执技以食力也。

在他们下面，有胥吏，再下面还有啬夫、版尹，各按职务来搞工作。这就像工人们各自拿出一技之长来从事劳动那样。

✦胥吏：处理文书的小吏。✦啬（sè）夫：掌管诉讼、赋税的小吏。✦版尹：掌管户口的小吏。

彼佐天子相天下者，举而加焉，指而使焉，条其纲纪而盈缩焉，齐其法制而整顿焉，犹梓人之有规矩绳墨以定制也。

那辅佐皇帝治理国家的宰相，选拔、任命官吏，指挥、使用官吏，分别按照国家的大法来升降他们，一律根据政府的制度来整顿他们，如同那个木匠师傅依靠规矩绳墨来决定房屋的规格一样。

✦举而加：推举任用。✦指而使：指使。✦条：调整，整理。✦纲纪：法令制度。✦盈缩：增减。

择天下之士，使称其职；居天下之人，使安其业。

选择天下的官吏，使他们适合担任的职务；安定天下的百姓，使他们专心从事的职业。

视都知野，视野知国，视国知天下，其远迩细大，可手据其图而究焉，犹梓人画宫于堵而绩于成也。

观察了京城就了解郊区，观察了郊区就了解各地，观察了各地就了解全国。那些远的近的小的大的各样事情，都可以用手按着那图纸来研究决定怎样处理它们。这就像那个木匠师傅在墙上画一幅房屋草图照着它建造到完成一般。

能者进而由之，使无所德；不能者退而休之，亦莫敢愠。

有才能的人提拔上来重用他们，使他们不感激自己的恩德；没有才能的人辞退他们，停止他们的工作，也没有人敢怨恨自己。

✦能者进：有才能的人得到重用。✦由之：得到他的推荐。✦使无所德：使得到任用的人不特别感恩戴德。

不炫能，不矜名，不亲小劳，不侵众官，日与天下之英才讨论其大经，

不炫耀自己的才能，不夸张自己的名气，不亲自参加琐碎的事务，不干预官吏们的职权，每天同国家的有高尚德才的人，商讨那些有关国计民生的大事

✦不亲小劳：不亲自做无足轻重的事情。✦大经：经邦济世的纲纪。，

犹梓人之善运众工而不伐艺也。夫然后相道得而万国理矣。

就像那个木匠师傅的善于使用每个工匠而不卖弄自己的才艺一样。只有这样，才真正掌握了做宰相的方法，全国各地也就能治理好了。

✦伐艺：夸耀才能。✦相道：做宰相的方法、艺术。

相道既得，万国既理，天下举首而望曰：“吾相之功也。”后之人循迹而慕曰“彼相之才也。”

做宰相的方法真正掌握好了，全国各地真正治理好了，天下的人就会抬头仰望着说：“这是我们宰相的功劳呀！”后来的人也会根据史书记载的事迹向往着说：“这是那个宰相的才能呀！”

士或谈殷周之理者，曰伊、傅、周、召，其百执事之勤劳，而不得纪焉，

读书人有时谈论殷、周两代的政绩，总是说伊尹、傅说、周公、召公，那许许多多的官吏的功劳却不能记载在史书上。

✦伊、傅、周、召：伊尹、傅说、周公、召公。殷周的贤臣。✦百执事：指众多执行具体事务的人。✦纪：记载。

犹梓人自名其功，而执用者不列也。大哉相乎！通是道者，所谓相而已矣。

好像那个木匠师傅把自己的劳绩写明在梁上，而实际动手造房子的工匠们却不能列名一样。宰相实在是伟大呀！懂得这个道理的，这才是我们所说的宰相。

其不知体要者反此，以恪勤为公，以簿书为尊，

那些不晓得宰相职务的人正相反。他们把谨慎勤劳当作惟一的美德，把批阅文件当作最高的职务，

✦恪勤：敬谨劳苦。✦簿书：公文书牍。

炫能矜名，亲小劳，侵众官，窃取六职百役之事，听听于府庭，而遗其大者远者焉。所谓不通是道者也。

炫耀自己的才能，夸张自己的名气，亲自参加琐碎的事务，干预下属官员们的职权，侵夺大大小小内外官吏的本职工作，在朝堂上争论不休，却把那些重大的深远的国家政事丢开了。这就是我们所说的不晓得做宰相的方法的人。

✦听听（yǐnyǐn）：斤斤计较，争辩不休。✦府庭：相府庭堂。

犹梓人而不知绳墨之曲直、规矩之方圆、寻引之短长，

好比当了木匠师傅却不晓得：绳墨的作用是校正曲直、规矩的作用是确定方圆、寻引的作用是计量长短，

姑夺众工之斧斤刀锯，以佐其艺，又不能备其工，以至败绩，用而无所成也，不亦谬欤？

随便地夺去工匠们的斧头和刀锯，来帮助他们干活，又不能完全替代他们所干的各个工种，以致破坏功用而没有成就，这不是很荒谬吗？

✦败绩：事业失败。

或曰：“彼主为室者，倘或发其私智，牵制梓人之虑，

有人说：“那主管造屋的人，倘然拿出他的个人偏见，牵制木匠师傅的设计，

✦主为室者：造屋的主人。✦发其私智：使用个人的主张。

夺其世守，而道谋是用，虽不能成功，岂其罪邪？亦在任之而已。”

迫使他放弃固有的经验，听用外行人的意见，虽然不能成功，难道是那个木匠师傅的错误吗？不过是任用他的人怎样罢了。”

✦世守：世代遵循的法则。✦道谋：路人的意见。

余曰不然。夫绳墨诚陈，规矩诚设，高者不可抑而下也，狭者不可张而广也，由我则固，不由我则圮。

我以为不能这样说。想那绳墨已经确实完备、规矩已经真正定下来，高的就不能压成低的，狭的就不能扩成宽的。照我的设计，房屋就坚固；不照我的设计，房屋就会倒塌。

✦圮（pǐ）：坍塌。

彼将乐去固而就圮也，则卷其术，默其志，悠尔而去，不屈吾道，是诚良梓人耳。

他假使乐意不要坚固而要倒塌，那么，我就藏起自己的技术，收起自己的设计，心安理得地离去，不使我的法则遭受屈辱，这才是真正优秀的木匠师傅。

✦卷（juǎn）：收藏，收起。

其或嗜其货利，忍而不能舍也；丧其制量，屈而不能守也。栋挠屋坏，则曰：“非我罪也。”

或者贪图那些钱财，忍受着不愿意离开他；抛弃自己的正确设计，甘受委屈不能坚持；等到梁断屋塌的时候，却说：这不是我的错误。

✦制量：指设计、规划。

可乎哉？可乎哉？余谓梓人之道类于相，故书而藏之。

可以吗？可以吗？我以为做木匠师傅的道理跟做宰相的道理类似，所以写了这篇文章并且把它保存起来。

梓人盖古之审曲面势者，今谓之都料匠云。余所遇者杨氏，潜其名。

梓人，大约就是古代的审察木材曲直正反形状的人，现在把他叫做“都料匠”。我所碰到的梓人，姓杨名潜。

✦审曲面势：审察材料的曲直及向背之势。✦都料匠：总管木料的工匠。

本篇简介

本文借梓人（建筑师）的故事说明做宰相的道理。作者认为做宰相要抓大事，顾全局，不宜事必躬亲，陷入事务、文牍的圈子里去；做宰相还应坚守其道，合则用，不合则去，不应贪恋爵禄，苟忍屈从。文章前半部细写梓人体尊望重、运筹帷幄，句句为论述埋下伏线；后半部剖析相道，句句照应前文的描写，以事论理，别具一格。清学者金圣叹在解读此文时评道“段段字字句句精练，无一懈字懈段。”本章末后，忽地又补充人主任相和为相自处的两个方面，使梓人喻相业的文意更为完备。亦见出作为思想家和政治家的柳宗元思考的是何等深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