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文观止》卷九·箕子碑·柳宗元

凡大人之道有三：一曰正蒙难，二曰法授圣，三曰化及民。

凡是有高尚德行的人，他的立身处世之道有三点：第一是坚持正义，不惜蒙受苦难；第二是陈述大法，授给圣王；第三是推行教化，施及人民。

✦箕子：名胥余，殷纣王的叔父，曾任太师之职，封于箕（今山西省太谷县东北）。他因劝谏纣王，被囚禁。周灭殷之后，武王将他释放。据传，他不愿仕周，逃亡到朝鲜，周武王就将朝鲜封给了他。✦正蒙难：遭受危难而能保持正道。✦法授圣：把治理国家的法典交给圣明之君。✦化及民：施教化使人民接受。

殷有仁人曰箕子，实具兹道以立于世。故孔子述六经之旨，尤殷勤焉。

殷代有个仁人名叫箕子，他的确具备这种立身处世之道，在当时很有成就。所以孔子说明六经的大义时，特别恳切地讲起他。

✦殷勤：情意恳切。

当纣之时，大道悖乱，天威之动不能戒，圣人之言无所用。

在殷纣王的时候，道德颠倒混乱，上帝的震怒不能使他警惕，圣人的教导也没有什么作用。

✦悖乱：悖逆混乱。✦天威之动：古人相信“天人感应”之说，以为天有意志体现于许多自然现象中。✦戒：制止。

进死以并命，诚仁矣，无益吾祀，故不为。

这时候，冒死进谏，不怕牺牲生命，这的确是可以称为仁人了，不过对自己的宗族没有好处，所以不这样做。

✦“进死”：指比干冒死进谏，被纣王剖心而死。

委身以存祀，诚仁矣，与亡吾国，故不忍。

献身新王朝来保存宗族，这也的确是可以称为仁人了，不过先要抛开自己的国家而逃跑，所以又不忍心这样做。

✦“委身”四句因微子数谏纣王不听，便离开了殷朝。武王灭纣，称臣于周，周公让他统率殷族，封于宋，为宋国始祖。✦委身：以身事人，指微子臣周。✦与亡：参与灭亡。

具是二道，有行之者矣。是用保其明哲，与之俯仰；晦是谟范，辱于囚奴；

况且以上两种办法，已经有人实行过了。因为这样，箕子保持自己的明智，跟局势周旋，把自己的良谋善策隐藏起来，在囚犯奴隶的中间受屈辱。

✦二道：指牺牲生命以维护国祚和委身投降以保个人宗庙香火的两种处世之道。✦其：指箕子。✦明哲：贤明。✦之：乱世。✦晦：隐藏。✦谟范：谋略的典范。✦辱于囚奴：受辱与囚徒奴隶生活在一起。

昏而无邪，隤而不息；故在《易》曰“箕子之明夷”。正蒙难也。

生在黑暗的时代，却没有奸邪的行为，处在衰败的国家，却能够自强不息。所以在《易经》上说：“箕子的明智没有显露出来。”这就是坚持正义，不惜蒙受苦难啊。

✦无邪：没有邪恶的行为。✦隤（tuí）：跌倒。✦不息：自强不息。✦明夷：《周易》卦名。夷：伤。日出地上，其明乃光，至其明则伤，故曰明夷。象征暗主在上，贤人退避。

及天命既改，生人以正，乃出大法，用为圣师。

等到天意已经改变，百姓已经走上正轨，于是陈述大法，因而成为圣王的师傅。

✦天命既改：指武王灭纣。✦生人：百姓，黎民。✦人：民。因避唐太宗李世民讳而改。✦用为圣师：指箕子所作的《洪范》，对后世圣明之君有指导作用。

周人得以序彝伦而立大典；故在《书》曰“以箕子归作《洪范》”。法授圣也

周朝统治者能够依据它整顿人与人之间的道德关系，从而制定重大法典。所以在《书经》上说：“由于箕子归降才制定了大法。”这就是陈述大法，授给圣王啊。

✦彝伦：人伦，人与人间的道德准则。✦序：调整。✦《洪范》：《尚书》篇名。篇中记载了箕子与周武王的对话。

及封朝鲜，推道训俗，惟德无陋，惟人无远，用广殷祀，俾夷为华。化及民也。

等到他受封在朝鲜以后，推行礼义，转变风俗，有德行就不怕风气鄙陋，有人民就不怕地方僻远，因而推广了殷朝的政治文化，使边远民族同华夏民族一样。这就是推行教化，施及人民啊。

✦封朝鲜：到朝鲜受封。✦推道：推行道义。✦训俗：改变社会习俗。✦德无陋：道德无小大简繁。✦人无远：人民无疏亲远近。✦殷祀：殷朝的宗绪。✦俾夷为华：使夷狄变为中华。

率是大道，丛于厥躬，天地变化，我得其正，其大人欤？

遵循这种圣人之道，使它在自己的身上集中，天地万物虽然变化无常，自己却能够坚守正道，这大概就是有高尚德行的人吧！

✦丛：集聚。✦厥躬：他自己身上。

於乎！当其周时未至，殷祀未殄，比干已死，微子已去，向使纣恶未稔而自毙，

唉！在那周朝兴起的时机还不曾到来，殷朝的宗祀还没有断绝，比干已经被害，微子已经出走的时候，倘使殷纣的罪恶没有达到极点就自然地死去，

✦於乎（wūhū）：同“呜呼”。✦殄（tiǎn）：指灭绝。✦稔（rěn）：原指庄稼成熟，引申为满盈、达到极点。

武庚念乱以图存，国无其人，谁与兴理？是固人事之或然者也。

武庚关心动乱企图保存统治，国家没有那种杰出的人才，将同谁来振兴和治理呢？这原本是人事方面可能出现的情况啊。

✦武庚：殷纣王的儿子，殷亡后为周隤封，后因叛乱被杀周武王封他为殷君。成王时，武庚作乱，被周公所灭。

然则先生隐忍而为此，有其志于斯乎？

那么，先生隐忍着这样做，也许是对这方面有所打算吧！

✦先生：指箕子。✦隐忍：指箕子见纣无道而隐退，以待起事。

唐某年，作庙汲郡，岁时致祀，嘉先生独列于《易》象，作是颂云。

唐朝某年，在汲郡建立了先生的庙，按时致祭。我欣赏箕子独能在《易经》的卦像中列名，就作了这篇颂。

✦汲郡：今河南汲县。✦嘉：佩服。独列于《易》象：指前之《易》曰：“箕子之明夷。”✦是颂：这篇颂文。

本文是为箕子庙写的碑文。纣王无道，箕子劝谏不从，反遭迫害，却能忍辱负重，建立功业，作者对他推崇备至。作者以伟大人物三个标准“正蒙难”、“法授圣”、“化及民”为评价箕子的出发点，依次展开论述，见前人之未见，彰扬箕子的品格、功绩，也表达了对自己、对一切仁人志士的勉励。宋文人谢枋得也对此文作了评价“此等文章，天地间有数，不可多见，惟杜牧之绝句诗一首似之，《题乌江项羽庙》云：‘胜败兵家不可期，包羞忍耻是男儿。江东子弟多豪俊，卷土重来未可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