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文观止》卷八·送李愿归盘谷序·韩愈

太行之阳有盘谷。盘谷之间，泉甘而土肥，草木丛茂，居民鲜少。

太行山的南面有个盘谷。盘谷中间，泉水甘甜，土地肥沃，草木繁茂，人烟稀少。

✦李愿：隐士名，隐居盘谷，生平事迹无考。✦盘谷：在今河南济源北二十里。✦阳：山的南面叫阳。

或曰：“谓其环两山之间，故曰‘盘’。”或曰：“是谷也，宅幽而势阻，隐者之所盘旋。”友人李愿居之。

有人说：“因为这山谷环绕在两山之间，所以称作‘盘’。”也有人说：“这个山谷，位置幽僻而地势阻塞，是隐者盘桓逗留的地方。”我的朋友李愿就住在这里。

✦宅幽：环境幽深。✦势阻：形势险阻。✦盘旋：同盘桓，留连、逗留。

愿之言曰：“人之称大丈夫者，我知之矣：利泽施于人，名声昭于时，坐于庙朝，进退百官，而佐天子出令；

李愿说：“人们称为大丈夫的人，我是了解的。他们把利益恩惠施给别人，名声显扬于当世，在朝廷上参与政事，任免百官，辅佐皇帝发号施令。

✦庙朝：宗庙和朝廷。古代有时在宗庙发号施令。“庙朝”连称，指中央政权机构。✦进退：这里指任免升降。

其在外，则树旗旄，罗弓矢，武夫前呵，从者塞途，供给之人，各执其物，夹道而疾驰。

他们到了朝廷外面，便树起旗帜，陈设弓箭，武夫在前面呼喝，侍从塞满道路，负责供给的仆役各自拿着物品，在路的两边飞快奔跑。

✦旗旄（ｍáｏ矛）：旗帜。旄，旗竿上用旄牛尾装饰的旗帜。

喜有赏，怒有刑。才畯满前，道古今而誉盛德，入耳而不烦。

他们高兴时就随意赏赐，发怒时就任情处罚。他们跟前聚集着很多才能出众的人，论古说今，赞扬他们的美德，这些话叫人听在耳中而不感到厌烦。

✦才畯：才能出众的人。畯，同“俊”。

曲眉丰颊，清声而便体，秀外而惠中，飘轻裾，翳长袖，

那些眉毛弯弯，面颊丰腴，声音清脆，体态美好，外貌秀丽，资质聪慧，起舞时轻薄的衣襟飘然而动，长长的衣袖遮掩面容，

✦便（ｐｉáｎ）体：美好的体态。✦惠中：聪慧的资质。惠，同“慧”。✦裾（ｊū）：衣服的前后襟。✦翳（ｙì）：遮蔽，掩映。

粉白黛绿者，列屋而闲居，妒宠而负恃，争妍而取怜。

白粉搽脸，青黛画眉的女子，在一排排后房中清闲地住着，自恃貌美，忌妒别的姬妾得到宠爱；争着比美，一心要获取主人的怜爱。

✦黛：青黑色颜料。古代女子用以画眉。✦负恃：依仗。这里指自恃貌美。✦怜：爱。

大丈夫之遇知于天子、用力于当世者之所为也。

这就是受到皇帝的知遇，掌握了很大权力的大丈夫的所作所为啊！

吾非恶此而逃之，是有命焉，不可幸而致也。

我并非厌恶这些而躲开的，只是命中注定而不能侥幸得到啊！

✦恶（ｗù雾）：厌恶。

穷居而野处，升高而望远，坐茂树以终日，濯清泉以自洁。

“穷困家居，住在山野，登上高处眺望远方，在繁茂的树下整日悠然静坐，在清澈的泉水里洗涤，保持自身的洁净。

采于山，美可茹；钓于水，鲜可食。起居无时，惟适之安。

从山上采来的果子，甜美可食；从水中钓来的鱼虾，鲜嫩可口。日常作息没有定时，只要感到舒适就安于如此。

与其有誉于前，孰若无毁于其后；与其有乐于身，孰若无忧于其心。

与其当面受到赞誉，不如背后不受诋毁；与其肉体享受安乐，不如心中没有忧虑。

车服不维，刀锯不加，理乱不知，黜陟不闻。

既不受官职的约束，也不受刑罚的惩处；既不问天下的治乱，也不管官吏的升降。

✦车服：代指官职。古代以官职的品级高下，确定所用车子和服饰。✦刀锯：指刑具。✦理：治。唐代避高宗李治的名讳，以“理”代“治”。✦黜陟（ｃｈùｚｈì）：指官吏的进退或升降。

大丈夫不遇于时者之所为也，我则行之。

这些都是遭遇不好、不行时不得志的人的所作所为，我就这样去做。

伺候于公卿之门，奔走于形势之途，足将进而趑趄，口将言而嗫嚅，

“侍候在达官贵人的门下，在通往地位权势的路上奔走，想要举脚进门却行止不定，想要开口说话却欲言无声。

✦形势：地位和威势。✦趑趄（ｚīｊū）：踌蹰不前。✦嗫嚅（ｎｉèｒú）：欲言又止的样子。

处污秽而不羞，触刑辟而诛戮，侥幸于万一，老死而后止者，其于为人，贤不肖何如也？”

处于污浊低下的地位而不知羞耻，触犯了刑法而受到诛杀。希冀着获得非分名利的微弱机会，直到老死才罢休。这样的人在为人方面究竟是好呢还是不好啊！”

✦刑辟（ｐì）：刑法。

昌黎韩愈闻其言而壮之，与之酒而为之歌曰：

昌黎韩愈听了李愿的话，称赞他讲得有气魄。给他斟上酒，并为他作一首歌：

✦昌黎：韩氏的郡望。唐代重世族，所以作者标郡望。

“盘之中，维子之宫；盘之土，维子之稼；盘之泉，可濯可沿；

“盘谷之中，是你的房屋。盘谷的土地，可以播种五谷。盘谷的泉水，可以用来洗涤，可以沿着它去散布。

✦稼（ｇǔ）：播种五谷，这里指种谷处。

盘之阻，谁争子所？窈而深，廓其有容；缭而曲，如往而复。

盘谷地势险要，谁会来争夺你的住所？谷中幽远深邃，天地广阔足以容身；山谷回环曲折，象是走了过去，却又回到了原处。

✦窈（ｙǎｏ）：幽远。✦廓其有容：广阔而有所容。其：犹“而”。✦缭（ｌｉáｏ）：屈曲。

嗟盘之乐兮，乐且无央；虎豹远迹兮，蛟龙遁藏；鬼神守护兮，呵禁不祥。

啊！盘谷中的快乐啊，快乐无穷。虎豹远离这儿啊，蛟龙逃避躲藏。鬼神守卫保护啊，呵斥禁绝不祥。

饮且食兮寿而康，无不足兮奚所望！膏吾车兮秣吾马，从子于盘兮，终吾生以徜徉！”

有吃有喝啊长寿而健康，没有不满足的事啊，还有什么奢望？用油抹我的车轴啊，用粮草喂我的马，随着你到盘谷啊，终生在那里优游徜徉。”

✦徜徉（ｃｈáｎｇｙáｎｇ）：自由自在地来来往往。

这是一篇送人隐居的序。文章写于贞元十七年，作者当时求官于京师，世人百态，目见耳闻，感慨系之。文章对比了三种人的生活，通过李愿之口，对声势显赫、穷奢极欲的达官贵人作了辛辣嘲讽，以热衷于功名利禄、投机钻营的人们作了无情鞭挞，对怀才不遇而退隐山林的高洁之士结予由衷赞美。文章从正反两方面着笔，嬉笑怒骂，层见叠出。苏东坡评这篇文章：“欧阳文忠公尝谓：晋无文章，惟陶渊明《归去来》一篇而已。余亦谓：唐无文章，惟韩退之《送李愿归盘谷》一篇而已。平生愿效此作一篇，每执笔辄罢，因自笑曰：‘不若且放，教退之独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