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文观止》卷八·与陈给事书·韩愈

愈再拜：愈之获见于阁下有年矣。始者亦尝辱一言之誉。

愈再拜。我同阁下认识已经好几年了。开始的时候也曾经得到过阁下的一些称赞。

✦陈给事：陈京，字庆复，代宗大历元年中进士第。韩愈写此信时，陈京任给事中，故称陈给事。给事，即给事中，职在皇帝左右侍从以备顾问应对等事。✦阁下：敬词，尊称对方。✦尝辱一言之誉：曾承蒙您的一声夸奖。辱：蒙受，谦词。

贫贱也，衣食于奔走，不得朝夕继见。其后阁下位益尊，伺候于门墙者日益进。

由于我贫贱，为了生活东奔西走，不能早晚经常拜见。此后阁下的地位越来越高，伺候在门下的人一天天地增加。

✦衣食于奔走：为衣食而奔走。✦伺候于门墙者：指干谒奉迎的人。✦门墙：旧称师长之门。✦进：增多。

夫位益尊，则贱者日隔；伺候于门墙者日益进，则爱博而情不专。

地位越来越高，跟贫贱的人就会一天天地隔膜；伺候在门下的人一天天地增加，阁下的爱就会广泛，情意不能专一。

✦日隔：一天比一天隔膜。

愈也道不加修而文日益有名。夫道不加修，则贤者不与；文日益有名，则同进者忌。

我的品德没有完善，文章却一天天地出名。品德没有完善，贤明的人就不赞赏；文章一天天地出名，同进的人就会妒忌。

✦道不加修：道德修养方面没有增加。✦同进者：同辈的人。

始之以日隔之疏，加之以不专之望，以不与者之心，而听忌者之说。由是阁下之庭，无愈之迹矣。

开始，和阁下是日渐隔膜疏远，加上阁下对门下人感情不专，以及阁下不再赏识，而且听信妒忌者的坏话。从此阁下的门庭，就没有我的足迹了。

✦不与：不相交往。与，许，交往。✦忌者之说：忌妒者的话，指谗言。

去年春，亦尝一进谒于左右矣，温乎其容若加其新也，属乎其言若闵其穷也，退而喜也，以告于人。

去年春天，我也曾经进见过一次，阁下脸色温和，似乎赏识我的最近表现；说话接连不断，似乎同情我的穷困处境。告辞回来，心里非常高兴，就把这些情况告诉给别人。

✦进谒：拜见，谒见。✦进谒于左右矣：拜访过您一次了。✦温乎其容：你的面容温和可亲。✦新：新交。指比先前为好。✦属乎其言：以言相嘱。指相互亲切叙谈。✦闵其穷：同情其困厄未能得发达。

其后如东京取妻子，又不得朝夕继见，及其还也，亦尝一进谒于左右矣，

打那以后，我到东京去接家属，又不能够早晚经常拜见，等到回来，也曾经进见过一次，

✦东京：洛阳。汉代称洛阳为东京，后历代因之。

邈乎其容若不察其愚也，悄乎其言若不接其情也，退而惧也，不敢复进。

阁下脸色冷淡，似乎不理会我的私衷；说话很少，似乎不领受我的情意。告辞回来。心里十分惶恐，不敢再到门上。

✦邈乎其容：指形容表情冷淡。邈，远。✦悄乎其言：指沉默寡言似无话可说。悄，静，无声。✦接：理解。

今则释然悟，翻然悔曰：其邈也，乃所以怒其来之不继也；其悄也，乃所以示其意也。

如今我才恍然大悟，很快地懊悔起来。心里想：阁下的脸色冷淡，是恨我不经常去拜见的缘故；说话很少，也是暗示这种不满的意思。

✦翻然：迅速改变貌。

不敏之诛无所逃避，不敢遂进，辄自疏其所以，并献近所为《复志赋》以下十首为一卷，卷有标轴；《送孟郊序》一首生纸写，不加装饰，皆有揩字注字处。

不聪敏的责备，我是无法逃避的了。因此，我不敢马上进见，就自动申述原故，并且呈上近来做的《复志赋》等十篇文章，作为一卷，卷上都有标记。《送孟郊序》一篇，是用生纸写的，不加装饰，而且都有涂改字或者增加字的地方。

✦不敏之诛：不聪敏的责怪。✦自疏：自我说明，自我疏通。✦标轴：指卷轴上作的标记。✦孟效：唐代诗人，字东野，作者的朋友。✦生纸：唐时纸有生熟之分。✦揩字：涂抹的字。✦注字：添加注记的字。

急于自解而谢，不能俟更写，阁下取其意而略其礼可也。

因为我急于解释误会从而向阁下道歉，所以等不及重新誊写清楚。阁下收下我的心意，不计较我的礼节，我就心满意足了。

✦自解而谢：自我解释，谢罪致歉。✦俟（sì）：等待。

愈恐惧再拜。

愈诚惶诚恐，再拜。

唐德宗贞元十九年，韩愈被贬为阳山县令。在离开南京之前，给新迁给事中的陈京写了这封信。全篇以“见”与“不见”为关节，分而叙之。首段，叙见一笔带过，叙不见则曲折逶迤。陈述首次谒见后不得复见的缘由，即日隔之疏、不专之望、不与者之心、忌者之说，“由是阁下之庭，无愈之迹矣！”次段陈说去年两次进见后不敢复见的原因。末段及复检讨，自责谢罪以求能再度获见。全信围绕一个“见”字，历叙几次进见情况，诉说自己的苦衷，以求对方的谅解，不卑不亢，即处处维护自己，又处处给陈给事留有余地，真可谓妙笔生花。清金圣叹在《天下才子必读书》中对本文有评曰：“此等文字，何曾是有意必作如此章法，只是起手一行，偶然写得见与不见，后遂因风带火，不自觉笔笔入妙也。作文，固以心空为第一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