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文观止》卷八·后十九日复上宰相书·韩愈

二月十六日，前乡贡进士韩愈，谨再拜言相公阁下：二月十六日，前乡贡进士韩愈，恭敬地再次禀告相公阁下：✦乡贡：唐代由州县考试合格后推选出来贡到尚书省参加进士考试的叫做“乡贡进士”。✦相公：对宰相的称呼，“公”是推尊之辞。亦说官至宰相，必然封为“公”，故称“相公”。

向上书及所著文后，待命凡十有九日，不得命。

前些日我曾呈上一封书信和所做的文章，等候您的指示已经十九天了，没有得到回音。

✦向：以前，此指上次、前次（韩愈曾在十九天前的正月二十七日第一次上书宰相）。✦著：作、写。✦待命：等待指示。

恐惧不敢逃遁，不知所为，乃复敢自纳于不测之诛，以求毕其说，而请命于左右。我惶恐不安不敢离去，不知道怎么办才好。于是我宁愿再次领受意想不到的责备，来要求陈述完我的意见，并向您请教。✦逃遁：逃走，此指离开。✦不知所为：不知道该怎么办。✦复：再，又一次。✦自纳：自己招惹。✦不测之诛：不可测度的责罚。✦诛：责备、责罚。✦毕：完毕，尽。✦左右：写信时对对方的尊称。

愈闻之：蹈水火者之求免于人也，不惟其父兄子弟之慈爱，然后呼而望之也。

我听说：陷入水火之中的人，求人帮忙免除灾难，并不因为那人和自己有父兄子弟一样的慈爱感情，才去呼喊他、指望他。

✦蹈：践踏，此指遭遇。✦蹈水火：遭遇到水灾、火灾。✦免：免除灾害。✦惟：只，仅仅。

将有介于其侧者，虽其所憎怨，苟不至乎欲其死者，则将大其声疾呼而望其仁之也。

而是希望在他旁边的人，即使与自己有怨恨，只要还不至于希望自己死去的，就要大声赶快呼喊，希望他施行仁义。

✦将：表示假设之词。✦介：处于，接近。✦介乎其侧：处在或接近他身旁。✦苟：假如。✦疾呼：急速地喊叫。✦仁：作动词，施以仁爱。

彼介于其侧者，闻其声而见其事，不惟其父兄子弟之慈爱，然后往而全之也。

那在他旁边的人，听见他的呼声和看见这种情形，也不会因为和他有父兄子弟一样的慈爱感情才去保全他的生命。

✦彼：那个。✦往而全之：上前搭救保全他。

虽有所憎怨，苟不至乎欲其死者，则将狂奔尽气，濡手足，焦毛发，救之而不辞也。

即使与他有怨恨，只要还不至于希望他死去的人，就要拼命跑去用尽力气，弄湿手脚，烧焦毛发，救起他而不会去躲避。

✦狂奔尽气：快步奔跑使尽力气。✦濡(rú)：沾湿，润泽。✦焦：烧焦，被火烧。✦辞：推卸。

若是者何哉？其势诚急而其情诚可悲也。这样做是为了什么呢？是因为那情形确实危急，他的心情确实叫人可怜。✦是：这，这样。✦势：形势、趋势。✦诚：实在，的确。

愈之强学力行有年矣。愚不惟道之险夷，行且不息，

我努力学习，并且身体力行有好些年了。我没有考虑道路的艰险和平坦，一直前行没有停止过，

✦强学力行：奋发学习，努力实践。✦有年：多年。✦惟：想，考虑。✦险夷：危险和安全。这句话的意思是，愚笨从不考虑道路的危险和平安。✦息：停止。

以蹈于穷饿之水火，其既危且亟矣，大其声而疾呼矣。

以至于陷于穷困饥饿的水深火热中，那种情形既危险又急迫，我已经大声赶快呼喊了，

✦既：已经。✦亟(jì).急迫。

阁下其亦闻而见之矣，其将往而全之欤？抑将安而不救欤？

阁下大概也听见和看见了，您是前来救我呢？还是安稳地坐着不来救呢？

有来言于阁下者曰：“有观溺于水而爇于火者，有可救之道，而终莫之救也。”

有人向您说：“有人看见被水淹和被火烧的人，虽然有可以救人的办法却始终没有去救。”

✦抑(yì)爇(ruò)：点燃，焚烧。✦道：办法，能力。

阁下且以为仁人乎哉？不然，若愈者，亦君子之所宜动心者也。阁下您认为他是个仁义君子吗？如果不这样认为，那么像我这样的人，也就是君子应该动心同情的了。✦且：将。✦仁人：仁爱的人。✦若：如，像。✦宜：应当。

或谓愈：“子言则然矣，宰相则知子矣，如时不可何？”

有人对我说：“你的话是对的，宰相是了解你的，只是时机不许可，怎么办呢？”

✦或：有人，有的人。✦子：古代对男子的尊称，此指韩愈。✦然：对，正确。✦时不可：时机不允许。✦何：奈何，怎么办。

愈窃谓之不知言者。诚其材能不足当吾贤相之举耳；若所谓时者，固在上位者之为耳，非天之所为也。

我认为他不会讲话，实在是他的才能不值得我们贤明宰相的推荐罢了。至于所说的时机，本来就是处在上层地位的人所造成的，并不是上天安排的。

✦窃：私自。✦不知言者：不了解情况的人，不懂情况的人。✦材：同“才”。✦固：本来。

前五六年时，宰相荐闻，尚有自布衣蒙抽擢者，与今岂异时哉？

前五六年时，宰相向上推荐，尚且有从平民中提拔的，这和今天难道时机不同吗？

✦荐闻：向上推荐。闻：奏闻。✦尚：且。✦布衣：平民。✦抽擢(zhuó)：选拔提升，提拔。

且今节度、观察使及防御营田诸小使等，尚得自举判官，无间于已仕未仕者；

况且节度使、观察使和防御使、营田使等地位较低的官员，还能够自己荐举判官，而没有区分他已经做过官还是没有做过官的。

✦节度：节度使，掌管边疆地区军务、财政的大臣。✦观察使：掌管州县官吏政绩、兼管民事的长官。✦防御：防御使，掌管军事的长官，多有当地刺史兼任。✦营田使：掌管军队屯垦的官员。✦小使：与节度使、观察使相比较，地位、权力都小得多的官员，此指防御使、营田等。✦判官：节度使、观察使、防御使的属官。✦间：区别。✦仕：做官。

况在宰相，吾君所尊敬者，而曰不可乎？古之进人者，或取于盗，或举于管库。

何况是宰相，我们君主所尊敬的人，却能说“不可”吗？古时候推荐人才，有的从盗贼中选取，有的从管理仓库的人中推荐。

✦君：皇帝。✦进：举荐，推荐。进人：推荐人才。《礼记·杂记》记载，管仲曾从盗贼中提拔两人为官。✦管库：管理仓库的人。《礼记·檀弓》记载，春秋末年晋国的赵文子在管仓库的人中提拔了七十多名人才。

今布衣虽贱，犹足以方乎此。情隘辞蹙，不知所裁，亦惟少垂怜焉。愈再拜。今天我这个平民虽然地位低贱，但还是足够和这些人相比的。我的情况窘迫，言辞急切，不知道怎样斟酌才合适，只希望您稍微能施以爱惜人才的心。韩愈再拜。

✦贱：卑贱、低下。✦方：比，比拟。✦隘(ài)：窘迫。✦蹙(cù)：紧迫、急促。✦惟：希望。✦垂怜：加以怜惜。

本篇简介

韩愈在唐德宗贞元九年中进士，后又参加了礼部的考试，但一直没有得到官职，贞元十一年，韩愈连续三次给宰相上书求仕，本文是韩愈继第一次上书后未被理睬后的又一次上书。这次上书，确实是“情隘辞蹙”，以至于“大其声疾呼”。文章开头先设一喻：“蹈水火者”，并将救援的人分为父兄子弟与非父兄子弟，以及有“所憎恶”者与无“所憎恶”者，认为这些人都会尽力救助的。特别点到“虽有所憎怨，苟不至乎欲其死者，则将狂奔尽气，濡手足，焦毛发，救之而不辞”，说明身居高位之人应动怜才之心，解救穷困危难中的士子。文章的中段是正论，论宰相提携后辈是不可推诿的责任。重点在驳“时不可”，说明是否提拔后进之士并不因时而异，人才招用的时机是在位的人造成的。全文紧扣“势”、“时”二字着笔，步步深入；又善于设事立言，词恳意切。本文在客观上表现了当时统治集团不能举贤授能的社会现实，同时也表现了封建文人为求官禄而对统治者“俯首贴耳，摇尾而乞怜”的可怜相。文章起伏跌宕，萦回反复，叙述通畅，单就文章本身而论，确为一篇佳文。清吴楚材、吴调侯在《古文观止》中有评曰：“前幅设喻，中幅入正文，后幅再起一议，总以“势”字、“时”字作主，到底曲折，无一直笔。所见似悲戚，而文则宕逸可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