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文观止》卷八·争臣论·韩愈

或问谏议大夫阳城于愈：可以为有道之士乎哉？

有人向我询问谏议大夫阳城：“这个人可以认为是有道德的人吗？

✦争臣：直言净谏的官员。争（zhènɡ）同诤。✦谏议大夫：官名。秦时设谏大夫，后来历代设此官职，掌侍从规谏。✦阳城：字亢宗，定州（今河北定县）人。唐德宗时，由宰相李泌推荐，由隐士而任谏议大夫。

学广而闻多，不求闻于人也。行古人之道，居于晋之鄙。

他学问渊博，见识也广，又不想出名。学习古人的立身处世的道理，隐居在晋国的边境上。

✦晋之鄙：晋，古国名，在今山西省大部，河北省西南部及河南省北部。鄙，边远地方。阳城中进士后，隐居中条山，所以说他居晋之鄙。

晋之鄙人，薰其德而善良者几千人。大臣闻而荐之，天子以为谏议大夫。

那里的乡人，受到他的道德薰陶而品行善良的上千人。大臣听到了，就荐举他，天子派他当谏议大夫。

✦薰其德：受到他的道德的熏陶。阳城曾在集贤院做书写吏，博览官书，无所不通。隐中条时，远近慕其学问，多从之学。✦大臣：指李泌。李泌做陕虢观察使时，闻阳城大名，任宰相后推荐了他。✦天子：指德宗。

人皆以为华，阳子不色喜。居于位五年矣，视其德如在野，彼岂以富贵移易其心哉？

大家都认为荣耀，而阳城并没有得意的表情。他任职已经五年了，看他的品德如同在野时一样。他哪里会因为富贵就改变自己的意志呢？”

✦华（huá）：荣耀。✦不色喜：不喜形于色。✦在野：隐居田野。与在朝相对而言。

愈应之曰：是《易》所谓“恒其德贞”，而“夫子凶”者也，恶得为有道之士乎哉！

我回答说：“这就是《易经》所说的长久地保持一种德操，而不能因事制宜，对男子说来是危险的，哪里能够说是有道德的人呢？

✦恒其德贞：语出《易·恒》：“恒其德贞，妇人吉，夫子凶。”意思是说：永久地保持一种道德节操，是妇人的美德，对于男子来说，不能通时权变，却是不好的。

在《易·蛊》之“上九”云：“不事王侯，高尚其事。”

在《易经·蛊》的‘上九’里说：‘不去侍奉王候，只求自己的节操高尚。’

✦《易·蛊》：“不事王侯，高尚其德。”意思是说：隐居的贤士，不为王侯所役使，力求使自己的行为高尚。

《蹇》之“六二”则曰：“王臣蹇蹇，匪躬之故。”

《易经·蹇》的‘六二’里说：‘王臣屡屡直谏，不是为了他自己，而是为君为国。’

✦《易·蹇》：“王臣蹇蹇，匪躬之故。”✦蹇蹇（jiǎn jiǎn），险艰危难之貌。意思是说，臣子能不顾艰难地去辅助国君，是因为他能不顾自身的缘故。

夫亦以所居之时不一，而所蹈之德不同也。

那也是因为所处的时代不一样，所实行的道德也不相同。

✦蹈：遵循，信守。

若蛊之“上九”，居无用之地，而致匪躬之节；

假如像《易经·蛊》的‘上九’所说那样，处在没有任用的地位，却表现出不惜自身的节操；

✦居无用之地：指身处没被录用的地位。

以《蹇》之“六二”，在王臣之位，而高不事之心；

而像《易经·蹇》‘六二’所说的那样，处在大臣的地位，却以不侍奉天子和诸候的心情作为高尚，

✦高不事之心：指在王臣的地位，却怀高尚不事之心。

则冒进之患生，旷官之刺兴，志不可则，而尤不终无也。

那么忧患就会产生，旷废职守的责难就会兴起，这样的志向不能效法，而他的过失终于不可避免的。

✦冒进：指含求利禄。✦旷官：居官而放弃职守。✦刺：批评。✦不终无：犹言最终会有的。

今阳子在位不为不久矣；闻天下之得失，不为不熟矣；天子待之，不为不加矣。

现在阳城身居官位，不是不长久了；听到朝政的得失，不是不熟悉了；天子对待他，不是不重视的了。

而未尝一言及于政，视政之得失，若越人视秦人之肥瘠，忽焉不加喜戚于其心。

可是他没有一句话关系到朝政。他看待朝政的得失，像越国人看待秦国人的胖瘦一样，毫不在意，在他的心中引不起什么高兴和忧愁。

✦忽焉：不经意的样子。✦戚：忧愁。

问其官，则曰谏议也；问其禄，则曰下大夫之秩也；问其政，则曰我不知也。

问他的官位，就说谏议大夫；问他的官俸，就说下大夫的俸禄；问他朝政情况，却说我不知道。

✦秩：官吏的品级。✦下大夫之秩：唐代谏议大夫为正五品，年俸二百石，相当于先秦时期的下大夫。

有道之士，固如是乎哉？且吾闻之：有官守者，不得其职则去；有言责者，不得其言则去；

有道德的人，难道是这样的吗？况且我听说：有官职的人，不能尽职就辞去；有进言责任的人，不能提出规劝意见就辞去。

✦官守：官职。✦言责；进言、进谏的责任。✦不得其言：意即不能提出规劝意见。

今阳子以为得其言乎哉？得其言而不言，与不得其言而不去，无一可者也。

现在阳城认为能够提出规劝的意见吗？能提出规劝意见而不说，和不能提出规劝意见而不辞去，没有一种是对的。

阳子将为禄仕乎？古之人有云：仕不为贫，而有时乎为贫，谓禄仕者也。

阳城是为了俸禄做官的吗？古人说过：‘做官不是因为贫穷，但有时是因为贫穷的。’说的是那些为俸禄做官的人。

✦为禄仕：为了利禄而做官。

宜乎辞尊而居卑，辞富而居贫，若抱关击柝者可也。

应当辞去高位而担任卑贱的职务，放弃富贵而安处贫贱的生活，像当个看门、打更的小吏可以了。

✦抱关击柝（tuò）者：指把守关门、巡夜的人。✦抱关：守关。✦柝：巡夜打更用的梆子。✦击柝：打更。

盖孔子尝为委吏矣，尝为乘田矣，亦不敢旷其职。

孔子曾经当过管粮仓的小吏，曾经当过管饲养牲畜的小吏，也不敢旷废他的职守。

✦委吏：管理粮仓的官吏。《孟子·万章下》记“孔子尝为委吏矣，曰会计当而已矣。” ✦乘田：管理放牧牲畜的官吏。《孟子·万章下》记孔子“尝为乘田矣，曰牛羊茁壮长而已矣。”

必曰“会计当而已矣，”必曰“牛羊遂而已矣”。

一定说：‘财物账目相符才行’。一定说：‘牛羊顺利成长才行’。

✦会计：管理财物及出纳等。✦当：合适。✦遂：顺遂，顺利地成长。

若阳子之秩禄，不为卑且贫，章章明矣，而如此其可乎哉？或曰：“否，非若此也。

像阳城的等级俸禄，不算低下和微薄，这是很明白的，可是他这样办事，难道是可以的吗？”有人说，“不，不是这样的。

✦章章：同“彰彰”，明显的样子。

夫阳子恶讪上者，恶为人臣招其君之过而以为名者，故虽谏且议，使人不得而知焉。

阳城是厌恶毁谤皇上的，厌恶做臣子的人揭露君主的过失而因此出名。所以虽然规谏和议论，却不让人家知道。

✦讪上：讥讽君上。✦招（qiáo）：此处为检举。

《书》曰：“尔有嘉谟嘉猷，则入告尔后于内，尔乃顺之于外。”曰：“斯谟斯猷，惟我后之德。”夫阳子之用心，亦若此者。

《书经》说：‘你有好计谋好策略，就进去告诉你的君主，你就到外面附和着说，这个计谋这个策略都是我们君主作出的。’那阳城的存心，也像是这样的。”

✦《书》曰六句：语出《书·君陈》。✦顺：附和。✦谟：计谋，谋略。✦猷：道，法则。✦后：君主。

愈应之曰：若阳子之用心如此，滋所谓惑者矣！人则谏其君，出则不使人知者，大臣宰相之事，非阳子之所宜行也。

我回答说：“如果阳城的存心是这样，那就更是所谓糊涂的了。进去规劝君主，出来不使人知道，这是大臣宰相的事情，不是阳城所应当做的。

✦滋：愈益，更加，✦惑：迷惑失方向。

夫阳子本以布衣隐于蓬蒿之下，主上嘉其行谊，擢在此位。

那阳城本是平民，隐居草莽之中，主上赞赏他的品行，提拔到这个位置上。

✦布衣：平民百姓。✦蓬蒿：指偏僻乡村山野。✦行（xínɡ）谊：品行、道义。✦擢（zhuó）：提拔，选拔。

官以谏为名，诚宜有以奉其职，使四方后代，知朝廷有直言骨鲠之臣，天子有不僭赏从谏如流之美。

官职既名为谏议，实在应当有所作为来奉行他的职守，让天下的人和他们的后代，知道朝廷有直言敢谏的刚正臣子，天子有不滥赏赐和从谏如流的美名。

✦直言骨鲠之臣：骨鲠：比喻刚直。谓直言敢谏的臣子。✦不僭（jiàn）赏：赏赐没有不妥当。僭：超越本分，过分。✦从谏如流：形容能乐于接收意见，像水从高处流向低处那样自然。

庶岩穴之士，闻而慕之，束带结发，愿进于阙下而伸其辞说，致吾君于尧舜，熙鸿号于无穷也。

这样就可使山野隐士，闻风羡慕，束好衣带，结好头发，自愿来到宫阙陈述他们的意见，使我们君主的仁德和尧舜并列，美名光耀到千秋万代。

✦岩穴之士：指隐居不仕的有道之人。✦束带结发：整束衣带，盘结头发，表示庄重。✦阙下：指朝廷。✦辞说：主张，见解。✦熙鸿号于无穷：意谓流广其大名于千秋万世。✦熙：光大。✦鸿号：大名。✦无穷：指万世之后。

若《书》所谓，则大臣宰相之事，非阳子之所宜行也。

至于《书经》所说的，是大臣宰相的事情，不是阳城所应当做的。

且阳子之心，将使君人者，恶闻其过乎？是启之也！

而且阳城的用意，不是将使作君主的人厌恶听到自己的过失吗？这岂不是开了君主厌恶听到自己过失的先例。

✦启：开启，促成。

或曰：阳子之不求闻而人闻之，不求用而君用之，不得已而起，守其道而不变，何子过之深也？

有人说：“阳城不求出名而人家都知道他，不求任用而君主任用了他，不得已才出来做官的，保持他的德行而不改变，为什么您要那样厉害的指责他呢？”

愈曰：自古圣人贤士，皆非有求于闻用也。

我说：“自古以来的圣人贤士，都不是要求闻名和任用的，

闵其时之不平、人之不抆，得其道，不敢独善其身，而必以兼济天下也。孜孜，死而后已。

只是怜悯时世不太平，百姓不安定，有了道德学问，不敢独善其身，一定要用来普救天下，勤奋努力，到死方休。

✦沍（yì）：治理、安定。✦孜孜（kūkū）：勤劳不息的样子。

故禹过家门不入，孔席不暇暖，而墨突不得黔。

所以夏禹三过家门而不入，孔子回家坐席还没有坐暖，墨子回家，烟囱还来不及烧黑，就又出行了。

✦禹过家门不人：《孟子·离娄下》记大禹治水，“三过其门而不入。”形容忠于职守，公而忘私。✦孔席不暇暖：孔子当年周游列国传播济世之道，回到家中席子未曾坐暖，便又起程了。✦墨突不得黔：指墨子抱济世之才，回到家，烟囱未曾烧黑，便又离家了。✦突：烟囱。✦黔：黑。

彼二圣一贤者，岂不知自安逸之为乐哉？诚畏天命而悲人穷也！

那两位圣人，一位贤人，难道不知道自己过安逸的日子是快乐的吗？实在是畏惧天命而怜悯人民穷困啊。

夫天授人以贤圣才能，岂使自有余而已？诚欲以补其不足者也！

上天把道德、智慧和才能授给人，难道只是让他自已有馀而已，实在要用他弥补人家的不足。

✦自有余：自己生活优裕。

耳目之于身也，耳司闻而目司见，听其是非，视其险易，然后身得安焉。

耳目对于人身，耳朵管听，眼睛管看，听清是非，看明安危，而后身体才得到安全。

✦司：掌管。

圣贤者，时人之耳目也；时人者，圣贤之身也。且阳子之不贤，则将役于贤以奉其上矣；

圣人贤人，就好比是世人的耳目；世人，就好比是圣人贤人的身体。再说，阳城假若不贤明，就应当为贤人所役使来奉事他的君主；

✦役于贤以奉其上：意指应该服从贤人来奉侍君主。

若果贤，则固畏天命而闵人穷也，恶得以自暇逸乎哉？

假若果真贤明，那么本来就应当畏惧天命而怜悯人民的穷困。怎么能够只图自己闲适安逸呢？”

✦自暇逸：自己闲散安逸。

或曰：吾闻君子不欲加诸人，而恶讦以为直者，若吾子之论，直则直矣，无乃伤于德而费于辞乎？

有人说：“我听说君子不想把自己所不要的东西加在人家身上，而且憎恨那种把揭发别人的短处自以为直率的人。像您的议论，直率是直率了，只怕伤害道德，多费口舌了吧？

✦加诸人：谓过分责备人。✦加：施加。✦恶讦（jié）：讨厌攻击别人短处，揭发别人的阴私。✦恶讦以为直：讨厌攻击别人不足来表现自己的正直。

好尽言以招人过，国武子之所以见杀于齐也。吾子其亦闻乎？

喜欢直言不讳来揭发别人的过失，这就是国武子在齐国被杀的原因，您大概也听说过吧？”

愈曰：君子居其位，则思死其官；未得位，则思修其辞以明其道，我将以明道也，非以为直而加人也；

✦尽言：说话不留余地。✦招（qiáo）人过：指谪，显示别人的过失。✦国武子：名佐，春秋齐国国卿，好言正谏，因坦率指责齐灵公母与人私通而被杀。

我说：“君子有了官职，就想到以身殉职。没有做官，就想到修饰文辞来阐明道理。我要用言辞来阐明道理，不是自命正直而把自己所不要的东西加在他人身上。

且国武子不能得善人，而好尽言于乱国，是以见杀。

况且国武子是因为没有遇到善良的人，却喜欢在乱国直言不讳，所以被杀。

✦善人：贤人。

《传》曰：“惟善人能受尽言。”谓其闻而能改之也。

古书上说：‘只有好人能接受直言规劝’，这是说他听到规劝的意见后能够改正。

子告我曰：“阳子可以为有道之士也。”今虽不能及已，阳子将不得为善人乎哉？

你告诉我说：‘阳城可以认为是一个有道德的人。’现在虽然还没有达到，难道阳城将来就不能做一个有道德的人吗？”

本篇简介

本文从忠于封建帝王，维护封建统治出发，针对德宗时谏议大臣阳城不认真履行自己的职责，对工作采取敷衍了事态度的不良表现，对其人其事进行了直截了当的批评。文章开头便是诘问，全篇共四问四答，自设问自回答。辨论的中心是谏官在其位应尽其职。阳城不尽职似有种种理由，文章分为在位如在野、恶讪上而出名、不官而官故不司谏、谏招人过四题，逐一加以反驳。“截然四问回答，而首尾关键如一线。”（明茅坤《唐宋八大家文钞》评）文章共用十一个反问句，气势如虹，既是诘问，又是论断，不求答而答自在其中，增加了说服力。这是这篇文章的一大特色。文章有的放矢，确也使阳城改变了作风，敢于直言上谏，表现出一名谏官的高尚品德，并因此名声大振。

本篇名句

君子居其位，则思死其官；未得位，则思修其辞以明其道，

君子有了官职，就想到以身殉职。没有做官，就想到修饰文辞来阐明道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