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文观止》卷八·圬者王承福传·韩愈

圬之为技贱且劳者也。有业之，其色若自得者。

泥瓦匠这种手艺，是卑贱而劳苦的。有一位干这项职业的人，他的神色好像很满足似的。

✦圬（wū）者：泥瓦匠。✦贱且劳：低贱又辛苦。✦业之：以泥瓦工为业。

听其言，约而尽。问之，王其姓。承福其名。

听他的话，简洁而透彻。问他，知道他姓王，名承福。

✦约而尽：简约而透彻。

世为京兆长安农夫。天宝之乱，发人为兵。

他家世代是京兆长安的农民。天宝之乱的时候，招募人当兵，

✦京兆：地方大而人口众多的地方，与“京师”略同。当时为府名，京城长安属京兆府管辖，故文中说“京兆长安”，即今陕西省西安市附近地区。京：大；兆：众。✦天宝之乱：指天宝十四年（年）的安史之乱。✦发人为兵：征调人民从军。

持弓矢十叁年，有官勋，弃之来归。

他就拿了十三年的弓箭，立了可以当官的战功；他放弃当官，回到了自己的家乡。

✦有官勋：有官阶勋位。

丧其土田，手镘衣食，馀叁十年。舍于市之主人，而归其屋食之当焉。

家里的土地已经丧失了，他就拿起泥刀来维持生活。三十多年来，他住在雇他干活的主人家里，付给主人房租和伙食的费用。

✦手镘（màn）衣食：操持抹泥板谋取衣食。✦舍：居住。✦市：长安城有东、西两市，分别在城东、西部的中间。文章当指西市。✦屋食之当：居屋和饮食的价值。

视时屋食之贵贱，而上下其圬之佣以偿之；有馀，则以与道路之废疾饿者焉。

根据当时房租伙食费的贵贱而增减作泥水匠的工价来偿还他。如有多余的钱，他就拿来给路上的残废、患病和饥饿的人。

✦上下其圬之佣：提高或降低做泥瓦工的工钱。

又曰：“粟，稼而生者也；若布与帛。必蚕绩而后成者也；

他又说：“谷子，是经过耕种而后生长的。至于布和绸，一定要养蚕纺织才能得到的。

✦稼：种田。✦若：至于。✦蚕绩：养蚕纺织。✦绩：纺织。

其他所以养生之具，皆待人力而后完也；吾皆赖之。

其他用来维持生活的东西，都是要依赖人力才能制成的。我都依赖它。

然人不可遍为，宜乎各致其能以相生也。

但是一个人不可能全部去做，应当各自尽他的能力，互通有无而生活。

✦遍为：全都去做。✦各致其能：各尽所能。✦相生：相互生养。

故君者，理我所以生者也；而百官者，承君之化者也。

所以做君主的，是治理我们，使我们得以生存的。而各级官吏，是辅佐君主推行教化的。

✦理：治理。✦承君之化：承接君主的教化。

任有大小，惟其所能，若器皿焉。

责任有大小，看他们的能力来决定，就像容器一样。

✦惟其所能：只依其能力。

食焉而怠其事，必有天殃，故吾不敢一日舍镘以嬉。

人如果只知道吃用却又懒于做事，那么就一定会有天降的灾祸。所以我不敢一天放下泥刀去玩乐。

✦食焉：取食于某事。✦怠（dài）其事：荒废他的职务。✦天殃：天降的灾祸。✦舍镘以嬉：放下手中的抹泥板去游乐。

夫镘易能，可力焉，又诚有功；取其直虽劳无愧，吾心安焉。

那抹灰涂墙是简易的技能，只要肯用气力就能做好。确实做出了成绩，就能拿到报酬，虽说劳苦，却没有什么惭愧的，我的心是安稳的。

✦易能：容易掌握。✦诚有功：确实有成效。✦直：同“值”，文中指工钱。

夫力易强而有功也；心难强而有智也。

那体力活是容易强行发挥并做出成绩来的，那心智就难以强行使它聪明了。

✦易强而有功：容易勉力来去的成效。✦难强而有智：难于勉强而变得聪明。

用力者使于人，用心者使人，亦其宜也。吾特择其易为无傀者取焉。

劳力的人，被人役使；劳心的人，役使人家，这也是应该的。我不过拣那些容易做而得了报酬又问心无愧的事情来做。

“嘻！吾操镘以入富贵之家有年矣。有一至者焉，又往过之，则为墟矣；

“唉！我拿着泥刀进出富贵人家已有多年了。有到过一次，后来再走过那里，就已变为废墟。

✦有年：多年。✦墟：废墟。

有再至、叁至者焉，而往过之，则为墟矣。

有到过两次三次，后来再走过那里，就已变为废墟的。

问之其邻，或曰：“噫！刑戮也。”或曰：“身既死，而其子孙不能有也。”或曰：“死而归之官也。”

问他们的邻居，有的说：‘唉！因犯法而被杀了。’有的说：‘主人已经死去，他的子孙不能保住产业啊。’有的说；‘主人死后，产业归公了。’

✦归之官：指被官府抄没。

吾以是观之，非所谓食焉怠其事，而得天殃者邪？

我从这里看到，他们不就是只吃不做因而遭到天灾的吗？

非强心以智而不足，不择其才之称否而冒之者邪？

不是强使心智聪明而智力又够不上，不加选择地盲目去做与他的才能不相称的工作的吗？

✦强心以智：勉强心力，自作聪明。✦不择其才之称否：不计他的才能是否相称。

非多行可愧，知其不可而强为之者邪？

不是那种多干问心有愧的事，明知不应该做而硬是要干的吗？

✦多行可愧：多做愧对于心的事。

将富贵难守，薄功而厚飨之者邪？抑丰悴有时，一去一来而不可常者邪？

是富贵难以守住，微薄的功劳反而得到丰厚的享受呢？还是兴旺和衰败有一定的时运，一来一去，不能久长的呢？

✦薄功而厚飨（xiǎng）：功劳很少而享受丰厚。✦丰悴（cuì）有时：谓盛衰变化于瞬间。✦一去一来：指盛衰、贵贱的变化。

吾之心悯焉，是故择其力之可能者行焉。乐富贵而悲贫贱，我岂异于人哉？”

我心里忧愁，所以就选择我力所能及的事情来做。为富贵而高兴，为贫贱而忧愁，我难道同人家两样的吗？”

又曰：“功大者，其所以自奉也博。

圬者又说：“功劳大的，他用来供养自己的物资就多。

✦自奉也博：自己享受丰厚。

妻与子，皆养于我者也；吾能薄而功小，不有之可也。

老婆孩子都是要靠我养活的，我能力微薄，功劳又小，不要老婆孩子也可以。

又吾所谓劳力者，若立吾家而力不足，则心又劳也。

我是所谓从事劳力的人，如果成了家而力量不够，那么心就要劳苦了。

✦立吾家：建立自己的家庭。

一身而二任焉，虽圣者不可为也。”

一个人肩挑两副担子，即使圣人也是不能做到的。”

✦一身而二任：一个人担负两方面的任务。

愈始闻而惑之，又从而思之，盖所谓“独善其身”者也。

我开始听到这话感到怀疑，接着再想了一下，这个人可能是一个贤人，也许是人们所说的独善其身的人。

然吾有讥焉；谓其自为也过多，其为人也过少。

但是我也要批评他，说他为自己考虑得太多，为人家考虑得太少，

✦有讥：有非议。✦自为：为自身。

其学杨朱之道者邪？杨之道，不肯拔我一毛而利天下。

他也许是学习杨朱学说的人吧？杨朱的学说，就是不肯拔自己一根毫毛做对天下有利的事。

而夫人以有家为劳心，不肯一动其心以蓄其妻子，其肯劳其心以为人乎哉？

而这个人把有家作为劳心，不肯费一点心来养活他的老婆孩子，难道肯为人家劳心吗？

✦夫（fú）人：那个人。✦畜（xù）：养。

虽然，其贤于世者之患不得之，而患失之者，以济其生之欲，贪邪而亡道以丧其身者，其亦远矣！

虽然这样，他比世界上那些既担心不能得到利益，又担心失去利益的人，为满足自己生活中的欲望，贪图不义之财而忘记道义，因此丢掉性命的人，又相去很远了。

✦患不得之而患失之：未得时忧虑得不到，得到时又忧虑失去。✦济其生之欲：满足其生存欲望。✦贪邪而亡道：亡：同“无”。亡道，无道。贪婪邪恶而无道义。

又其言，有可以警余者，故余为之传而自鉴焉。

他的话又有可以警戒我的地方，所以我给他立传，自己引为借鉴。

✦警余：警醒自己。✦自鉴：自作鉴戒。

本篇简介

题目虽是“传”，但未必真有其人，其事，只不过是作者有感而发罢了。本文塑造了一个不谋官勋，自食其力，而又能“与道路之废疾饿者”，这样一位平凡而又高尚的，鲜明生动的泥瓦工人形象。作者用对比的手法，通过泥瓦工人的高尚显现统治阶层的丑恶。圬者王承福是长安城一泥瓦匠，原有过官勋，却放弃俸禄做了一个自食其力的泥瓦匠。文章用传记形式，借王承福之口，提出了“各致其能以相生”的主张；文章结尾进行了评论，提出了自己的看法。肯定了自食其力的人，与当时社会上的“富贵之家”对比，认为王承福的事可以“自鉴”。但韩愈，“用力者使于人，用心者使人”的观点，却是为维护封建统治的一个错误认识。借他人之口言自己心声，本篇韩文真可算得上此中佳文，清储欣在《唐宋八大家类选》中有评曰：“人有以言传者，王承福是也。详尽流利，熟之最宜举止。议论本《孟子》，借圬者口中发出便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