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文观止》卷八·进学解·韩愈

国子先生晨入太学，招诸生立馆下，诲之曰：“业精于勤荒于嬉，行成于思毁于随。

国子先生早上走进太学，召集全体学生站在舍下，教导他们说：“学业的精通由于勤勉，而它的荒废由于嬉戏；品德由于思考而成就，而它的败坏则由于因循苟且。

✦进学：使学问精进。✦解：辨析。✦国子先生：作者自称。当时他任国子博士。✦太学：这里指国子监。唐朝国子监相当于汉朝的太学，古时对官署的称呼常有沿用前代旧称的习惯。✦随：不加思索，随波逐流。

方今圣贤相逢，治具毕张。拔去凶邪，登崇俊良。

现在圣君有贤臣辅佐，法令完全施行，除掉凶恶奸邪的人，提拔英俊善良的人。

✦治具：治国之具，指法令。✦毕张：尽数施行。毕：全部。张：指建立、确立。

占小善者率以录，名一艺者无不庸。爬罗剔抉，刮垢磨光。

有极小优点的人都已录取，有一技之长的人无不任用。搜罗选拔和磨炼造就人才。

✦率：都。✦庸：用。✦爬：爬梳，整理。✦抉（ｊｕé）：选择。

盖有幸而获选，孰云多而不扬？诸生业患不能精，无患有司之不明；行患不能成，无患有司之不公。”

大概也有侥幸而选上的，谁说多才反而不被荐举的呢？你们只怕学业不能精通，不要怕主管官署看不清；只怕品德没有成就，不要怕主管官署不公正。”

✦有司：负有专责的部门及其官吏。

言未既，有笑于列者曰：“先生欺余哉！弟子事先生，于兹有年矣。

话还没有说完，有人在行列里笑着说：“先生骗我们吧！我们跟先生学习，到现在已经有好几年了。

先生口不绝吟于六艺之文，手不停披于百家之编；记事者必提其要，纂言者必钩其玄；

先生嘴不停地朗诵六经的文章，手不停地翻阅百家的书籍，对于记事的史传一定作出提要，对于说理的文章一定探索它的深奥的道理。

✦六艺：指儒家六经，即《诗》、《书》、《礼》、《乐》、《易》、《春秋》六部儒家经典。✦百家之编：指儒家经典以外各学派的著作。《汉书·艺文志》把儒家经典列入《六艺略》中，另外在《诸子略》中著录先秦至汉初各学派的著作：“凡诸子百八十九家，四千三百二十四篇。”春秋战国时期，各种学派兴起，著书立说，故有“百家争鸣”之称。✦纂：编集。✦纂言者，指言论集、理论著作。

贪多务得，细大不捐；焚膏油以继晷，恒兀兀以穷年。先生之于业，可谓勤矣。

不厌其多，务求取得，不论大小都不舍弃。经常点着灯烛，夜以继日，一年到头不辞辛苦地读书。先生对于学业，可以说够勤奋了。

✦膏油：油脂，指灯烛。点燃灯烛。✦晷（ｇｕǐ）：日影。这句是夜以继日的意思。✦恒：经常。✦兀（ｗù）兀：辛勤不懈的样子。✦穷：终、尽。

抵排异端，攘斥佛老，补苴罅漏，张皇幽眇；

抵制异端邪说，排斥佛教和道教；弥补儒学的缺漏，阐明圣道的精微。

✦异端：儒家称儒家以外的学说、学派为异端。《论语·为政》：“攻乎异端，斯害也已。”朱熹集注：“异端，非圣人之道，而别为一端，如杨、墨是也。”焦循补疏：“异端者，各为一端，彼此互异。”✦攘（ｒǎｎｇ）：排除。✦老：老子，道家的创始人，这里借指道家。✦苴（ｊū）：鞋底中垫的草，这里作动词用，是填补的意思。✦罅（ｘｉà）：裂缝。✦皇：大。✦幽：深。✦眇：微小。✦补苴罅漏：指弥补缺缝、填修漏洞的工作。

寻坠绪之茫茫，独旁搜而远绍；障百川而东之，回狂澜于既倒。

寻找茫无头绪的断绝了的道统，独自广泛地搜求圣人的遗绪，远接孔、孟的事业。防堵泛滥的百川，使它东流入海，把倾泻出来的狂澜挽转过来。

✦绪：前人留下的事业，这里指儒家的道统。韩愈《原道》认为，儒家之道从尧舜传到孔子、孟轲，以后就失传了，而他以继承这个传统自居。

先生之于儒，可谓有劳矣。沉浸浓郁，含英咀华。作为文章，其书满家。

先生对于儒学，可以说很辛劳了。沉浸在意味浓厚的典籍中，细细地体味着书里的精华。写起文章来，书籍堆满了屋子。

✦含英咀华：指细细品尝精华。✦含、咀：品味、咀嚼。✦英、华：都是花的意思，这里指古书中的精华。

上规姚、姒，浑浑无涯；周《诰》殷《盘》，佶屈聱牙；

向上学习虞夏之书，深远无边；《尚书》的《诰》、《盘庚》，艰深难读；

✦姚、姒（ｓì）：相传虞舜姓姚，夏禹姓姒。✦周诰：《尚书·周书》中有《大诰》、《康诰》、《酒诰》、《召诰》、《洛诰》等篇。诰是古代一种训诫勉励的文告。殷《盘》、《尚书》的《商诰》中有《盘庚》上、中、下三篇。✦佶屈：屈曲。✦聱牙：形容不顺口。佶屈聱牙：形容文句艰涩难读，很不顺口。

《春秋》谨严，《左氏》浮夸；《易》奇而法，《诗》正而葩；

《春秋》文辞简约，寓有褒贬；《左传》记事铺张而扩大；《周易》变化奇妙而事理正常；《诗经》义理正大而辞藻华美。

✦《春秋》：鲁国史书，记载鲁隐公元年（前）到鲁哀公十四年（前）间史事，相传经孔子整理删定，叙述简约而精确，往往一个字中寓有褒贬的意思。✦《左氏》：指《春秋左氏传》，简称《左传》。相传鲁史官左丘明作，是解释《春秋》的著作，其铺叙详赡，富有文采，颇有夸张之处。✦《易》：《易经》，古代占卜用书，相传周人所撰。通过八卦的变化来推算自然和人事规律。✦《诗》：《诗经》，我国最早的一部诗歌总集，保存西周及春秋前期诗歌三百零五篇。

下逮《庄》、《骚》，太史所录，子云、相如，同工异曲。

往下一直到《庄子》、《离骚》和太史公的《史记》，杨雄和司马相如的著作，同样工妙而各有特色。

✦逮：及、到。✦《庄》：《庄子》，战国时思想家庄周的著作。✦《骚》：《离骚》。战国时大诗人屈原的长诗。✦太史：指汉代司马迁，曾任太史令，也称太史公，著《史记》。✦子云：汉代文学家杨雄，字子云。✦相如：汉代辞赋家司马相如。

先生之于文，可谓闳其中而肆其外矣。

先生的文章，可以说内容博大而文辞奔放流畅了。

少始知学，勇于敢为；长通于方，左右具宜。先生之于为人，可谓成矣。

先生少年时代开始懂得学习，就勇于实践；成年以后通达事理，处理问题到处适宜。先生的为人，可以说完备了。

然而公不见信于人，私不见助于友，跋前踬后，动辄得咎。

但是，在公的方面不被人们信任，在私的方面得不到朋友的帮助。进退两难，动一动就遭受指责。

✦见信、见助：被信任、被帮助。“见”在动词前表示被动。✦跋（ｂá）：踩。✦踬（ｚｈì）：绊。语出《诗经·豳风·狼跋》：“狼跋其胡，载疐其尾。”意思说，狼向前走就踩着颔下的悬肉（胡），后退就绊倒在尾巴上。形容进退都有困难。✦辄：常常。

暂为御史，遂窜南夷。三年博士，冗不见治。

才担任了御史，就被降职到边远的南方。做了三年的博士闲官，无法显出治理的才能。

✦窜：窜逐，贬谪。✦南夷：韩愈于贞元十九年（八零三年）授四门博士，次年转监察御史，冬，上书论宫市之弊，触怒德宗，被贬为连州阳山令。阳山在今广东，故称南夷。✦三年博士：韩愈在宪宗元和元年（八零六年）六月至四年任国子博士。一说“三年”当作“三为”。韩愈此文为第三次博士时所作（元和七年二月至八年三月）。✦冗（ｒǒｎｇ）：闲散。✦见：通“现”。表现，显露。

命与仇谋，取败几时。冬暖而儿号寒，年丰而妻啼饥。

拿命运和仇敌打交道，随时会倒霉。在暖和的冬天，孩子却喊冷；在丰收的日子，妻子却叫饿。

✦几时：不时，不一定什么时候，也即随时。

头童齿豁，竟死何裨？不知虑此，而反教人为？”

头顶秃了，牙齿脱落，直到老死，有何补益？自己不知道考虑这些，反而教训别人吗？”

✦为：语助词，表示疑问、反诘。

先生曰：“吁！子来前！夫大木为杗，细木为桷，欂栌侏儒，椳闑居楔，

先生说：“喂，你到前面来！那些大木料做房梁，小木料做檩椽，做柱子、门板、窗扇以及门闩等等，

✦吁（ｘū）：叹词。✦杗（ｍáｎｇ）：屋梁：✦桷（ｊｕé）：屋椽。✦欂栌（ｂóｌú博卢）：斗栱，柱顶上承托栋梁的方木。✦侏（ｚｈū）儒：梁上短柱。✦椳（ｗēｉ）：门枢臼。✦闑（ｎｉè）：门中央所竖的短木，在两扇门相交处。✦扂（ｄｉàｎ）：门闩之类。✦楔（ｘｉè）：门两旁长木柱。

各得其宜，施以成室者，匠氏之工也。

各各得到适宜的用场，用来建成房屋，这是木匠的工巧。

玉札丹砂，赤箭青芝，牛溲马勃，败鼓之皮，俱收并蓄，待用无遗者，医师之良也。

地榆、朱砂，天麻、青芝，牛溲，马勃，败鼓之皮，兼收并蓄，等待需要时取用而无遗漏，这是医师的高明。

✦玉札：地榆。✦丹砂：朱砂。✦赤箭：天麻。✦青兰：龙兰。以上四种都是名贵药材。✦牛溲：牛尿，一说为车前草。✦马勃：马屁菌。以上两种及“败鼓之皮”都是贱价药材。

登明选公，杂进巧拙，纡余为妍，卓荦为杰，校短量长，惟器是适者，宰相之方也。

用人明智，选拔公正，各种人物，都能进用，厚重和缓为美好，旷达豪放为杰出，比较优劣，按照他们的才能所适合的工作来任用，这是宰相用人的方法。

✦纡（ｙū）馀：委婉从容的样子。✦妍：美。✦卓荦（ｌｕò）：突出，超群出众。✦校（ｊｉàｏ）：比较。

昔者孟轲好辩，孔道以明，辙环天下，卒老于行；

从前孟轲善于辩论，孔子之道因此得以阐明，他周游列国，车辙遍天下，最后在奔走中过了一生。

✦孟轲好辩：《孟子·滕文公下》载：孟子有好辩的名声，他说：予岂好辩哉！予不得已也。”意思说：自己因为捍卫圣道，不得不展开辩论。✦辙（ｚｈé）：车轮痕迹。

荀卿守正，大论是弘，逃谗于楚，废死兰陵。

荀卿信守孔子之道，把儒家的学说发扬光大，他为了逃避毁谤到了楚国，最后还是丢了官，老死在兰陵。

✦荀卿：即荀况，战国后期时儒家大师，时人尊称为卿。曾在齐国做祭酒，被人谗毁，逃到楚国。楚国春申君任他做兰陵（今山东枣庄）令。春申君死后，他也被废，死在兰陵，著有《荀子》。

是二儒者，吐辞为经，举足为法，绝类离伦，优入圣域，其遇于世何如也？

这两个大儒，他们的言论成为经典，行为成为模范，超越所有的儒者，达到圣人的地步。可是他们在社会上的遭遇又怎样呢？

✦离、绝：都是超越的意思。✦伦、类：都是“类”的意思，指一般人。

今先生学虽勤而不由其统，言虽多而不要其中，文虽奇而不济于用，行虽修而不显于众。

现在我对学业虽然勤奋，但不能遵循儒家的道统；言论虽多，却不能把握要点；文章虽然写得好，可是对于实际应用却没有帮助；品行虽然重视修养，可是不为人们所了解和重视。

犹且月费俸钱，岁靡廪粟。子不知耕，妇不知织。

尚且每月领取俸钱，每年消耗禄米；儿子不懂种田，妻子不知织布；

✦靡：浪费，消耗。✦廪（ｌǐｎ）：粮仓。

乘马从徒，安坐而食。踵常途之促促，窥陈编以盗窃。

乘着马跟着仆人，安坐着不劳而食；拘谨地走着寻常的道路，看些古书抄袭一点。

✦踵（ｚｈǒｎｇ）：脚后跟，这里是跟随的意思。✦促促：拘谨局促的样子。✦窥：从小孔、缝隙或隐僻处察看。✦陈编：古旧的书籍。

然而圣主不加诛，宰臣不见斥，兹非其幸欤？

然而圣主不加责罚，宰臣不加斥逐，这不是我的幸运吗？

动而得谤，名亦随之，投闲置散，乃分之宜。

动一动就遭到毁谤，名声跟着被毁，我被放在闲散的职位，也实在是应该的。

若夫商财贿之有亡，计班资之崇庳，忘己量之所称，

至于考虑利禄的有无，计较官职的高低，已忘记了自己的才能和什么位置才相称；

✦财贿：财物，这里指俸禄。✦亡：通“无”。✦班资：等级、资格。✦庳（ｂēｉ）：通“卑”，低。

指前人之瑕疵，是所谓诘匠氏之不以杙为楹，而訾医师以昌阳引年，欲进其豨苓也。”

若指责前人的毛病，这就是所谓责问工匠不把小木桩做柱子，指责医师用菖蒲作长寿药，想进献豨苓呀。”

✦前人：指职位在自己前列的人。✦瑕（ｘｉá）：玉石上的斑点。✦疵（ｃī）：病。✦瑕疵，比喻人的缺点。如上文所说“不公”、“不明”。✦杙（ｙì）：小木桩。✦楹（ｙíｎｇ）：柱子。✦訾（ｚǐ）：毁谤非议。✦昌阳：昌蒲。药材名，相传久服可以长寿。✦豨（ｘī）苓：又名猪苓，菌类植物，是一种泻药，利尿药。这句意思说：自己小材不宜大用，不应计较待遇的多少、高低，更不该埋怨主管官员的任使有什么问题。

本篇简介

从文学形式上讲，《进学解》属于赋的一类。它押韵，是韵文，而且还是骈文，基本上做到两句与两句对偶；其次，文中运用了夸张、铺排的描写方法，这些正是赋的重要特征。本文是对增进学业问题的辨析。韩愈几次遭贬后，模仿汉代东方朔《答客难》、扬雄《自嘲》一类的文章，假设师生对话，借学生之言为自己鸣不平。既表达了自己不受重用的不满，也表达了朝廷应该“拔去凶邪，登崇俊良”的主张。文章揭露了统治者不以德才选人的错误，同时反映了作者当时所处的困境。全文分三段，第一段是韩愈的一段训话，这是文章的发端。提出了问题。第二段是驳。借学生之言来反击第一段提出的观点。第三段是解，是韩愈自己的回答，在学生之言的基础上，进一步宣泄自己怀才不遇的愤懑。值得特别一提的是文章造语精警。“业精于勤，荒于嬉，行成于思，毁于随”，已成为千百年来莘莘学子治学的座右铭。唐孙樵评此文：“拔地倚天，句句欲活。”清金圣叹给本文很高的评价：“其雄奇高浑，似较《客难》、《宾戏》为过之。逐句逐段细细读。”

本篇名句

业精于勤荒于嬉，行成于思毁于随。

学业的精通由于勤勉，而它的荒废由于嬉戏。品德由于思考而成就，而它的败坏则由于因循苟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