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文观止》卷七·吊古战场文·李华

浩浩乎平沙无垠，夐不见人。

浩浩荡荡的平旷的沙漠，无边无际，荒远得不见人迹。河水

✦平沙：平旷的沙漠。✦垠（yín）：边际。✦夐（xiònɡ）：远。

河水萦带，群山纠纷。

像带子一样地萦绕着，群山杂乱地耸立着。

✦萦带：像带子一样弯曲环绕。✦纠纷：交错杂乱。

黯兮惨悴，风悲日曛。

气象黯淡愁惨，风声悲鸣，日光昏暗。

✦惨悴：凄怆。✦曛（xūn）：落日的余光，这里指天色昏暗。

蓬断草枯，凛若霜晨。

飞蓬折断，野草枯黄，寒气凛冽像下了霜的早晨。

✦蓬：蓬草，枯后根断，随风飞舞。✦凛：凛冽。

鸟飞不下，兽铤亡群。

鸟儿惊飞不敢停下，野兽疾走离群失散。

✦铤（tǐnɡ）：疾走。

亭长告余曰：“此古战场也，尝覆三军。

亭长告诉我说：“这是古时候的战场啊，在这个地方常常覆没三军的人马。

✦亭长：秦汉制度，十里置一亭，设亭长一人，掌管捕劾盗贼。这里指地方小吏。✦ 三军：春秋时大国多设左、中、右三军。后遂以三军为军队的通称。

往往鬼哭，天阴则闻。”

往往有鬼的哭声，在天阴的日子里就可以听见。”

伤心哉！秦欤！汉欤！将近代欤！

真令人伤心啊！这是秦时的战场呢？汉时的战场呢？还是近代的战场呢？

吾闻夫齐魏徭戍，荆韩召募，万里奔走，连年暴露。

我听说从前齐国、魏国派人服徭役去戍守边地，楚国、韩国召募兵员去打仗。士卒奔走在万里途中，连年流落在外面。

✦齐、魏、荆、韩：战国时四国名。✦徭戍：劳役与守边。✦召募：召募兵员。✦暴（pù）露：指连年征战，不分寒暑，流落在外。

沙草晨牧，河冰夜渡，地阔天长，不知归路。

清晨放牧战马在沙草之上，夜晚渡过结冰的河流。离家远了，日子久了，不知道回家的路途。

寄身锋刃，腷臆谁诉？

寄身在枪锋刀刃之间，苦闷的心情向谁倾诉？

✦腷（bì）臆：郁闷的心情。

秦汉而还，多事四夷；中州耗杗，无世无之。

秦朝、汉朝以来，四方边境上战事频繁，中原遭受损失破坏，没有哪一代没有发生这种情形。

✦四夷：四方外族。 ✦中州：指黄河中下游汉族居住地区，即中原。✦耗杗（dù）：耗损破坏。

古称戎夏，不抗王师。

古人认为无论是外族还是中原，都不和帝王的军队相抗拒。

✦戎夏：外戎中夏，指中原与四境各民族。✦王师：天子之兵，帝王的军队。

文教失宣，武臣用奇。

后来礼乐不再被宣扬提倡，武将就用奇诡之计发动战争。

✦文教：指古代用以统治天下的礼乐典章制度。✦失宣：不提倡宣扬。✦武臣用奇：指武将以奇诡用兵。

奇兵有异于仁义，王道迂阔而莫为。

出奇制胜的战争不同于仁义之师，人们认为王道迂阔而不实行。

✦王道：儒家宣扬的以仁义礼乐等统治天下的法则。✦迂阔：迂远不切实情。

呜呼噫嘻！ 吾想夫北风振漠，胡兵伺便。

唉！唉！ 我想北风振起沙漠的时候，胡人的士兵便乘机入侵。

✦伺便：伺察其便而入侵。

主将骄敌，期门受战。

主将骄傲轻敌，敌人袭到营门前才仓皇应战。

✦期门：军门，兵营大门。

野竖旄旗，川回组练。

原野上竖起了战旗，平川上来回奔驰着士兵。

✦旌旗：军旗。✦组练：组甲与练袍。

法重心骇，威尊命贱。

军法严厉而使战士心中害怕，军威尊重而使战士不顾生命。

✦法，指军法。✦威：指军威。谓军法军威严峻，战士畏骇，不得不轻贱其性命以奉军法。

利镞穿骨，惊沙入面；

锋利的箭头穿入骨中，惊飞的沙石扑打脸颊。

✦入面：指沙子乘风扑面，几能裂肤。

主客相搏，山川震眩；

主客两军互相搏斗，山川震得天昏地暗。

✦主客：敌我双方。

声析江河，势崩雷电。

杀声连天可以分裂江河，交战的威势好像雷鸣电闪。

✦“声析”二句：形容战斗激烈，声如江河喧泻，雷电轰鸣。

至若穷阴凝闭，凛冽海隅；

至于极其阴暗的日子，彤云凝聚密闭，海隅寒气凛冽，

✦至若：至于。✦穷阴：天色极为阴沉。✦凛冽：寒气逼人。

积雪没胫，坚冰在须；

积雪深得没腿，坚冰冻结胡须，

✦胫（jìnɡ）：小腿。

鸷鸟休巢，征马踟蹰；

猛鸟躲在巢中，征马徘徊不前，

✦鸷（zhì）鸟：凶猛的鸟。✦休巢：躲在巢中不出。✦踟蹰（ chí chú）：徘徊不进。

缯纩无温，堕指裂肤。

棉衣没有暖气，指头和皮肤冻得断裂。

✦缯纩（zēnɡkuànɡ）：丝织品称缯，棉絮称纩。此泛指丝、棉做成的衣服。

当此苦寒，天假强胡，

当这严寒的时候，天助强横的胡人，

凭陵杀气，以相剪屠。

胡人凭着肃杀的天气，前来大肆屠杀，

✦凭陵：凭借。✦杀气：肃杀之气，指苦寒的气候。

径截辎重，横攻士卒；

恣意截击军用物资，野蛮地攻杀士卒。

✦径截：恣意掠取。✦辎（zī）重：军用物资。

都尉新降，将军覆没；

都尉刚刚投降，将军覆没死亡。

尸填巨港之岸，血满长城之窟。

死尸填塞在大河的岸上，鲜血流满了长城的孔穴。

✦巨港：大川。✦窟：孔穴。

无贵无贱，同为枯骨。可胜言哉！

不分贵贱，都变成了枯骨。这种悲惨的情形可以说得尽吗？

✦胜言：尽言。

鼓衰兮力尽，矢竭兮弦绝，

战鼓声低沉了，战士的气力使尽了；箭矢射尽了，弓弦断绝了；

✦鼓衰：战鼓声渐息。

白刃交兮宝刀折，两军蹙兮生死决。

白刃交加，宝刀砍折；两军相迫，拼个死活。

✦蹙（cù）：迫近，相接触。

降矣哉，终身夷狄！战矣哉，骨暴沙砾！

投降吧，终生要做夷、狄之人。战斗吧，尸骨要暴露在沙石之上。

✦沙砾（lì）：指沙漠、荒野。砾，碎石。

鸟无声兮山寂寂，夜正长兮风淅淅，

鸟儿没有声音，山上十分静寂；黑夜漫长，风声萧瑟。

✦淅淅：风声萧瑟凄凉。

魂魄结兮天沉沉，鬼神聚兮云幂幂，

魂魄相结啊，天空昏昏沉沉；鬼神聚集啊，乌云惨淡阴森。

✦沉沉：昏暗无光。✦幂幂（mìmì）：阴森惨淡貌。

日光寒兮草短，月色苦兮霜白，伤心惨目，有如是耶！

日光寒凉，草木短折；月色凄苦，霜露洁白。世间伤心惨目的事情，有象这样的吗？

吾闻之，牧用赵卒，大破林胡；开地千里，遁逃匈奴。

我听说：李牧只用赵国的士卒，大破林胡的军队，开拓地方有千里之大，匈奴赶快逃跑。

✦牧用赵卒，大破林胡：战国时赵国名将李牧率领赵国士兵，击败林胡族。✦林胡，匈奴的一支，战国时分布在今山西朔县北至内蒙古自治区内，以畜牧为业，擅骑射，后归附于赵国。 ✦匈奴：我国古代北方民族。

汉倾天下，财殚力痡，任人而已，其在多乎？

汉朝使尽天下的力量攻打匈奴，结果弄得财尽力疲。这是用人是否得当罢了，岂在人数的多少吗？

✦倾：倾动。✦殚（dān）：尽。✦痡（pū）：病，这里指疲劳。汉倾天下指汉朝从文帝到武帝，积蓄全国力量发动三次大规模抗击匈奴入侵战争。

周逐猃狁，北至太原，既城朔方，全师而还。

周朝驱逐猃狁，北面打到太原，在朔方筑了城墙，就保全军队班师回朝。

✦猃犹（xiǎnyǔn）：我国古代北方民族之一。周朝称猃狁，秦汉称匈奴。周逐猃狁：《诗经·小雅·六月》：“薄伐猃狁，至于太原。”周宣王时曾击败猃犹进犯。 ✦既城朔方：语出《诗经·小雅·出车》：“天子命我，城彼朔方。”  ✦城：筑城以守。✦朔方：北方。指今山西内蒙一带。

饮至策勋，和乐且闲，穆穆棣棣，君臣之间。

祷告太庙，记载功勋，和乐安闲，君臣之间是和顺恭敬，雍容娴雅。

✦饮至：古时出征凯旋，告之于庙而饮宴，称饮至。✦策勋：记功。✦穆穆：和敬貌。✦棣棣：闲习貌。

秦起长城，竟海为关；荼毒生灵，万里朱殷。

秦朝修筑长城，到海边筑关塞，残害了无数百姓，死人的血流遍万里。

✦起：筑。✦竟：至。✦关：山海关。✦荼毒生灵：残害人民。✦朱殷：流血。朱，红色。殷，赤黑色。

汉击匈奴，虽得阴山，枕骸遍野，功不补患。

汉朝攻击匈奴，虽然得到了阴山，但是漫山遍野尸骸相枕，功劳抵不过损失。

✦汉击匈奴：汉武帝时，大将军卫青、霍去病出击匈奴，控制了现河套平原以北阴山山脉一带。✦枕骸：骸骨相枕。功不补患：谓得不偿失。

苍苍蒸民，谁无父母？提携捧负，畏其不寿。

天生众民，谁无父母？父母精心抚养，怕儿女不得长寿。

✦苍苍：盛多的样子。✦蒸民：平民百姓。

谁无兄弟？如足如手；谁无夫妇？如宾如友。

谁无兄弟？兄弟就像手足一般亲近。谁无夫妇？夫妇就像宾客、朋友一样相处。

生也何恩？杀之何咎？其存其没，家莫闻知。

他们活着时受到了帝王的什么恩惠？杀害了他们他们又犯了什么罪过呢？他们的存亡死活，家里人都不知道。

✦咎：罪过。

人或有言，将信将疑；悁悁心目，寝寐见之。

有人传来消息，家里人还半信半疑。心忧目愁，梦中相见。

✦悁悁（yuān yuān）：忧愁的样子。✦寝寐：睡梦。

布奠倾觞，哭望天涯。天地为愁，草木凄悲。

倒酒祭奠，哭望天涯。天地为之忧愁，草木为之凄悲。

✦布奠倾觞：洒酒祭奠。

吊祭不至，精魂何依？必有凶年，人其流离。

吊祭不到，死者的精魂何所归依？大军之后必有荒年，人民又要流离失所。

✦凶年：荒年。《老子》：“大军之后，必有凶年。”  ✦流离：流离失所。

呜呼噫嘻！时耶命耶？从古如斯！

唉！唉！这是没有遇时呢？还是命运不好呢？从古以来都是这样的。

为之奈何，守在四夷。

怎样才能避免这种祸害呢？只有实行王道，使四夷各为天子守土。

✦守在四夷：《左传·昭公二十三年》：“古者天子，守在四夷。”古时天子实行王道，教化广被，四方外族归顺，为天子守卫边境，中原就没有战祸。 

本篇简介

这是一篇为历代传诵的骈体文。 文章以“亭长告余”“吾闻”、“吾想”、“吾闻”展开叙述，将秦汉以来，上下数千年边境问题，娓娓叙来，最后提出自己宣文教、施仁义、行王道以统天下、守在四夷的主张。 有关这篇文章，《新唐书·李华传》记有这么一个故事： 华文辞沖丽，少宏杰气。（萧）颖士健爽自肆，时谓不及颖士，而华自疑过之，因作《吊古战场文》。极思研榷。已成，罃为故书，杂置梵书（佛书）之庋，它日，与颖士读之，称工，华问今谁可及？颖士曰：“君加精思，便能至矣。”华愕然而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