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文观止》卷七·归去来兮辞（并序）

余家贫，耕植不足以自给。

我家贫穷，耕田植桑不足以供自己生活。

✦归去来兮：意思是“回去吧”。来，表趋向的语助词。兮，语气词。✦耕：耕田。✦植：植桑。✦以：来。✦给：供给。

幼稚盈室，缾无储粟，生生所资，未见其术。

孩子很多，米缸里没有剩余的粮食，赖以维持生计的本领我还没有找到。

✦幼稚：指孩童。✦盈：满。✦缾（píng）：同”瓶“：指盛米用的陶制容器、如甏（bèng）、瓮之类。✦生生：犹言维持生计。前一“生”字为动词，后一“生”字为名词。✦资：凭借。✦术：这里指经营生计的本领。

亲故多劝余为长吏，脱然有怀，求之靡途。

亲友大都劝我去做官，我心里也有这个念头，可是求官缺少门路。

✦长吏：较高职位的县吏。指小官。✦脱然：轻快的样子。✦有怀：有所思念（指有了做官的念头）。✦靡途：没有门路。

会有四方之事，诸侯以惠爱为德，家叔以余贫苦，遂见用于小邑。

正赶上出使到外地的事情，地方大吏以爱惜人才为美德，叔父也因为我家境贫苦替我设法，我就被委任到小县做官。

✦会有四方之事：刚巧碰上有出使到外地去的事情。✦会，适逢。✦四方，意为到各处去。✦诸侯：指州郡长官。✦家叔：指陶夔（kuí），当时任太常卿。✦以：因为。✦见：被。

于时风波未静，心惮远役，

那时社会上动荡不安，心里惧怕到远处当官。

✦风波：指军阀混战。✦静：平。✦惮：害怕。✦役：服役。

彭泽去家百里，公田之利，足以为酒。故便求之。

彭泽县离家一百里，公田收获的粮食，足够造酒饮用，所以就请求去那里。

✦彭泽：县名。在今江西省湖口县东。

及少日，眷然有归欤之情。

等到过了一些日子，便产生了留恋故园的怀乡感情。

✦眷然：依恋的样子。✦归欤（yú）之情：回去的心情。

何则？质性自然，非矫厉所得。

那是为什么？本性任其自然，这是勉强不得的；

✦何：什么。✦则：道理。✦质性：本性。✦矫厉：造作勉强。

饥冻虽切，违己交病。尝从人事，皆口腹自役。

饥寒虽是急需解决的问题，但是违背本意去做官，身心都感痛苦。过去为官做事，都是为了吃饭而役使自己。

✦切：迫切。✦违己：违反自己本心。✦交病：指思想上遭受痛苦。✦尝：曾经。✦从人事：从事于仕途中的人事交往。指做官。✦口腹自役：为了满足口腹的需要而驱使自己。

于是怅然慷慨，深愧平生之志。犹望一稔，当敛裳宵逝。

于是惆怅感慨，心情激动不平，深深有愧于平生的志愿。仍然希望看到这一茬庄稼成熟，便收拾行装连夜离去。

✦怅然：失意。✦犹：仍然。✦望：期待。✦一稔（rěn）：公田收获一次。✦稔，谷物成熟。✦敛裳：收拾行装。✦宵：星夜。✦逝：离去。

寻程氏妹丧于武昌，情在骏奔，自免去职。

不久，嫁到程家的妹妹在武昌去世，去吊丧的心情像骏马奔驰一样急迫，自己请求免去官职。

✦寻：不久。✦程氏妹：嫁给程家的妹妹。✦武昌：今湖北省鄂城县。✦情：吊丧的心情。✦在：像。✦骏奔：急着前去奔丧。

仲秋至冬，在官八十余日。

自立秋第二个月到冬天，在职共八十多天。

✦仲秋：农历八月。

因事顺心，命篇曰归去来兮。乙巳岁十一月也。

因辞官而顺遂了心愿，写了一篇文章，题目叫“归去来兮”。乙巳年十一月。

✦事：辞官。✦顺：顺遂。✦心：心愿。✦乙巳岁：晋安帝义熙元年（405年）。

归去来兮，田园将芜，胡不归？

回去吧！田园都将要荒芜了，为什么不回去呢？

✦田园将芜胡不归：田园将要荒芜了，为什么不回去？胡，同“何”。

既自以心为形役，奚惆怅而独悲？

既然自己的心灵被躯壳所役使，那为什么悲愁失意？

✦以心为形役：让心神为形体所役使。意思是本心不愿出仕，但为了免于饥寒，违背本意做了官。心，意愿。形，形体，指身体。役，奴役。✦奚惆怅而独悲：为什么悲愁失意。惆怅，失意的样子。

悟已往之不谏，知来者之可追。

我明悟过去的错误已不可挽回，但明白未发生的事尚可补救。

✦悟已往之不谏：觉悟到过去做错了的事（指出仕）已经不能改正。谏，谏止，劝止。✦知来者之可追：知道未来的事（指归隐）还可以挽救。✦追，挽救，补救。

实迷途其未远，觉今是而昨非。

我确实入了迷途，但不算太远，已觉悟如今的选择是正确的，而曾经的行为才是迷途。

✦实：确实。✦迷途：做官。✦其：大概。✦是：正确。✦非：错误。

舟摇摇以轻飏，风飘飘而吹衣。

船在水面轻轻地飘荡着前进，轻快前行，风轻飘飞舞，吹起了衣袂翩翩。

✦舟遥遥以轻飏（yáng）：船在水面上轻轻地飘荡着前进。✦遥遥，摇摆不定的样子。✦以，而。✦飏，飞扬，形容船行驶轻快的样子。

问征夫以前路，恨晨光之熹微。

我向行人询问前面的路，恨天亮的太慢。

✦征夫：行人而非征兵之人。✦以：把。后文中：“农人告余以春及”也是这样的。✦前：前面的。✦恨晨光之熹微：遗憾的是天刚刚放亮。✦恨：遗憾。✦熹微，微明，天未大亮。

乃瞻衡宇，载欣载奔。

终于看到了自己的家，心中欣喜，奔跑过去。

✦乃瞻衡宇，载欣载奔：看见自己家的房子，心中欣喜，奔跑过去。瞻，远望。衡宇，简陋的房子。

僮仆欢迎，稚子候门。三径就荒，松菊犹存。

家僮欢快地迎接我，幼儿们守候在门庭等待。院子里的小路快要荒芜了，松菊还长在那里。

✦稚子：幼儿。✦就：将要。

携幼入室，有酒盈樽。引壶觞以自酌，眄庭柯以怡颜。

我带着幼儿们进入屋室，早有清酿溢满了酒樽。我端起酒壶酒杯自斟自饮，看看院子里的树木，觉得很愉快；

✦三径就荒，松菊犹存：院子里的小路快要荒芜了，松菊还长在那里。三径，院中小路。汉朝蒋诩（xǔ）隐居之后，在院里竹下开辟三径，只于少数友人来往。后人以“三径”代指隐士所居。就，近于。✦盈樽：满杯。✦引：拿来。✦觞（shāng）：古代酒器。✦眄（miǎn）庭柯以怡颜：看看院子里的树木，觉得很愉快。✦眄，斜看。这里是“随便看看”的意思。✦柯，树枝。✦以：为了。✦怡颜，使面容现出愉快神色。

倚南窗以寄傲，审容膝之易安。

倚着南窗寄托傲然自得的心情，觉得住在简陋的小屋里也非常舒服。

✦寄傲：寄托傲然自得的心情。傲，指傲世。✦审容膝之易安：觉得住在简陋的小屋里也非常舒服。✦审，觉察。✦容膝，只能容下双膝的小屋，极言其狭小。

园日涉以成趣，门虽设而常关。策扶老以流憩，时矫首而遐观。

天天到院子里走走，自成一种乐趣，小园的门经常地关闭，拄着拐杖出去走走，随时随地休息，时时抬头望着远方。

✦园日涉以成趣：天天到园里行走，自成一种乐趣。✦涉，涉足，走到。✦策扶老以流憩（qì）：拄着拐杖出去走走，随时随地休息。✦策，拄着。✦扶老，手杖。✦憩，休息。✦流憩，游息，就是没有固定的地方，到处走走歇歇。

云无心以出岫，鸟倦飞而知还。景翳翳以将入，抚孤松而盘桓。

云气自然而然的从山里冒出，倦飞的小鸟也知道飞回巢中；阳光黯淡，太阳快落下去了，手抚孤松徘徊。

✦云无心以出岫（xiù）：云气自然而然地从山里冒出。✦无心，无意地。✦岫，有洞穴的山，这里泛指山峰。✦景翳（yì）翳以将入：阳光黯淡，太阳快落下去了。✦景，日光。✦翳翳，阴暗的样子。✦扶孤松而盘桓：手扶孤松徘徊。✦盘桓：盘旋，徘徊，留恋不去。

归去来兮，请息交以绝游。世与我而相违，复驾言兮焉求？

回来呀！我要跟世俗之人断绝交游。世事与我所想的相违背，还能努力探求什么呢？

✦请息交以绝游：息交，停止与人交往断绝交游。意思是不再同官场有任何瓜葛。✦世与我而相违，复驾言兮焉求：世事与我所想的相违背，还能努力探求什么呢？✦驾，驾车，这里指驾车出游去追求想要的东西。言，助词。

悦亲戚之情话，乐琴书以消忧。

以亲人间的知心话为愉悦，以弹琴读书为乐来消除忧愁。

✦情话：知心话。

农人告余以春及，将有事于西畴。

农夫告诉我春天到了，西边田野里要开始耕种了。

✦春及：春天到了。✦将有事于西畴：西边田野里要开始耕种了。✦有事，指耕种之事。事，这里指农事。✦畴，田地。

或命巾车，或棹孤舟。既窈窕以寻壑，亦崎岖而经丘。

有时叫上一辆有帷的小车，有时划过一艘小船。有时经过幽深曲折的山谷，有时走过高低不平的山路。

✦或命巾车：有时叫上一辆有帷的小车。✦巾车，有车帷的小车。或，有时。✦或棹（zhào）孤舟：有时划一艘小船。棹，本义船桨。这里名词做动词，意为划桨。✦既窈窕以寻壑：经过幽深曲折的山谷。✦窈窕，幽深曲折的样子。壑，山沟。✦亦崎岖而经丘：走过高低不平的山路。

木欣欣以向荣，泉涓涓而始流。善万物之得时，感吾生之行休。

草木茂盛，水流细微。羡慕自然界的万物一到春天便及时生长茂盛，感叹自己的一生行将结束。

✦木欣欣以向荣：草木茂盛。✦欣欣，向荣，都是草木滋长茂盛的意思。✦涓涓：水流细微的样子。✦善万物之得时，感吾生之行休：羡慕自然界万物一到春天便及时生长茂盛，感叹自己的一生行将结束。善，欢喜，羡慕。行休，行将结束。

已矣乎！寓形宇内复几时，曷不委心任去留？

算了吧！活在世上还能有多久，为什么不放下心来任其自然地生死？

✦已矣乎：算了吧!助词“矣”与“乎”连用，加强感叹语气。✦寓形宇内复几时，曷（hé）不委心任去留：活在世上能有多久，何不顺从自己的心愿，管它什么生与死呢？✦寓形，寄生。✦宇内，天地之间。✦曷，何。✦委心，随心所欲。✦去留，指生死。

胡为遑遑欲何之？富贵非吾愿，帝乡不可期。

为什么心神不定，想要到哪里去？富贵不是我所求，修成神仙是没有希望的。

✦胡为乎遑遑欲何之：为什么心神不定，想到哪里去呢？✦遑遑，不安的样子。✦之，往。✦帝乡不可期：仙境到不了。✦帝乡，仙乡，神仙居住的地方。✦期，希望，企及。

怀良辰以孤往，或植杖而耘耔。登东皋以舒啸，临清流而赋诗。

趁着春天美好的时光，独自外出。有时放下手杖，拿起农具除草培土；登上东边的高岗放声呼啸，傍着清清的溪流吟诵诗篇。

✦怀良辰以孤往：爱惜美好的时光，独自外出。✦怀，留恋、爱惜。✦良辰，指上文所说万物得时的春天。孤往，独自外出。✦或植杖而耘耔：有时扶着拐杖除草培苗。✦植，立，扶着。✦耘，除草。✦籽，培苗。✦登东皋（gāo）以舒啸：登上东面的高地放声长啸，✦皋，高地。✦啸，撮口发出的长而清越的一种声音。✦舒，放。

聊乘化以归尽，乐夫天命复奚疑！

姑且顺其自然走完生命的路程，抱定乐安天命的主意，还有什么可犹疑的呢！

✦聊乘化以归尽：姑且顺其自然走完生命的路程。✦聊：姑且。✦乘化，随顺大自然的运转变化。✦归尽：到死。尽，指死亡。✦乐夫天命复奚疑：乐安天命，还有什么可疑虑的呢？✦复：还有。✦疑：疑虑。

本篇简介

《归去来兮辞》是晋宋之际文学家陶渊明创作的抒情小赋，也是一篇脱离仕途回归田园的宣言。这篇文章作于作者辞官之初，叙述了他辞官归隐后的生活情趣和内心感受，表现了他对官场的认识以及对人生的思索，表达了他洁身自好、不同流合污的精神情操。作品通过描写具体的景物和活动，创造出一种宁静恬适、乐天自然的意境，寄托了他的生活理想。语言朴素，辞意畅达，匠心独运而又通脱自然，感情真挚，意境深远，有很强的感染力。结构安排严谨周密，散体序文重在叙述，韵文辞赋则全力抒情，二者各司其职，成“双美”之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