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文观止》卷六·报孙会宗书·杨恽《汉书》

恽既失爵位家居，治产业，起室宅，以财自娱。

杨恽失掉爵位住在家里，治理产业，建造房屋，用钱财来行乐。

✦杨恽（前？～前五四）：汉华阴（今陕西华阴）人，字子幼，司马迁的外孙，丞相杨敞之子。宣帝封平通侯，迁中郎将。遭近臣戴长乐陷害，罢官为民，后有人告他骄奢不悔过，下廷尉审理，查出他写给友人孙会宗的这封信，宣帝见而恶之，判杨恽大逆无道，腰折。

岁余，其友人安定太守西河孙会宗，知略士也。与恽书谏戒之。

过了一年多，他的朋友、安定太守、西河人孙会宗（一个有知识的士人）给杨恽写了一封信，对他进行劝戒。

✦知略：智识，谋略。

为言大臣废退，当阖门惶惧，为可怜之意；不当治产业，通宾客，有称誉。

孙会宗在信中说：大臣废退回家，应当闭上门，诚惶诚恐，表现出一种可怜的样子，不应当治理产业，和宾客来往，受人家的称赞。

✦废退：废黜，罢官。✦阖（hé）：关。✦可怜：值得怜悯。 ✦通：往来交好。

恽宰相子，少显朝廷，一朝暗昧，语言见废，内怀不服。

杨恽原是一个宰相的儿子，年轻时就在朝廷做大官，一时倒霉，因为言语不谨慎而被免除爵位，心中不服。

✦一朝：一时。✦暗昧：指言行不光明正大。✦语言见废：戴长乐告发他语言不敬因而被罢免。

报会宗书曰： “恽材朽行秽，文质无所底，幸赖先人余业，得备宿卫。

于是他给孙会宗写了一封回信说： “我才能低劣，品行卑下，外表和内才都没有什么值得称道的。幸而靠了父亲遗下的功业，才充当了一个侍卫官，

✦材朽：才能低劣。材，通“才”。✦行秽：品行污秽。✦文质：文采与品质。✦无所底：没有什么成就。底，招致。 ✦备：聊：聊以充数，谦词。✦宿卫：在宫中值宿，充当皇帝待卫。

遭遇时变，以获爵位，终非其任，卒与祸会。

恰巧碰上霍氏叛乱，才获得封爵。但终于不能胜任，结果遭受祸害。

✦“遭遇时变”：指密奏霍氏谋反而被封平通侯。

足下哀其愚，蒙赐书，教督以所不及，殷勤甚厚。

您同情我的愚笨，写信来教导我不懂的事情，情意十分恳切。

✦督：指正。✦殷勤：恳切的情意。

然窃恨足下不深推其终始，而猥随俗之毁誉也。

但是，我私下埋怨您，没有深入了解这事的始终，而错误地随从世俗的毁誉。

✦恨：憾。✦推其终始：推究事情的首尾经过。✦猥：轻易，随便。

言鄙陋之愚心，若逆指而文过；默而息乎，恐违孔氏‘各言尔志’之义。

向您说出我鄙陋的愚见吧，好像是以反对您的看法而使自己显得文过饰非；沉默不言吧，则又恐怕违背孔子的‘各言尔志’的教义。

✦逆指：违背旨意。指，通“旨”。文过：掩饰过失。  默而息：指沉默不言语。✦各言尔志：见《论语·公冶长》各自说说自己的志向，这是孔子对他的学生说的。

故敢略陈其愚 ，唯君子察焉。

所以还是大着胆子简略地陈述我的愚见，请您仔细深察吧。

 “恽家方隆盛时，乘朱轮者十人，位在列卿，爵为通侯，总领从官，与闻政事。

“我家里正当兴盛的时候，乘坐朱轮车的有十人，地位在九卿之列，爵位是通侯，率领手下的官员，参与讨论国家大事。

✦朱轮：用丹漆涂饰的车子，汉代规定只有公卿列侯以及二千石以上的官员才能乘坐朱轮。✦列卿：朝廷主管各个官署的官员。✦通侯：汉代异姓功臣封侯的称“通侯”，也称“列侯”或“彻侯”。✦从官：皇帝的侍从官。杨恽为光禄勋，管辖所有侍从官，故称“总领从官”。✦与闻政事：参与政事。

曾不能以此时有所建明，以宣德化，又不能与群僚同心并力，陪辅朝廷之遗忘，已负窃位素餐之责久矣。

我竟不能在那时有所建树，既不能宣扬圣上的德化，又不能与各位官员同心协力，去补救朝廷的过失，已经受到窃取官位吃白饭的责备很久了。

✦曾：乃，却。 ✦陪：辅佐。✦遗忘：忘记，这里指考虑不周之处。 ✦窃位：这里指在其位而不谋其事。✦素餐：无功受禄，不劳而食。素，空。

怀禄贪势，不能自退，遭遇变故，横被口语，身幽北阙，妻子满狱。

我贪恋俸禄和权势，不能自己引退，遭逢了变故，横受告发，自己幽禁在北阙，妻子儿女被关进了监狱。

✦怀：留恋，贪图。✦横：意外，突然。✦被口语：指以毁谤、诬陷遭祸。

当此之时，自以夷灭不足以塞责，岂意得全首领，复奉先人之丘墓乎？伏惟圣主之恩，不可胜量。

当这个时候，自己认为夷灭家族不足以抵偿罪责，哪里想到能够保全脑袋，再去奉祀祖先的坟墓呢？我伏在地上想到圣主的恩惠，大得无法计量。

✦伏惟：下对上的敬辞。✦惟，想。

君子游道，乐以忘忧；小人全躯，说以忘罪。

君子心想着道义，快乐得忘记了忧愁；小人保全了性命，高兴得忘记了罪过。

✦游道：在正道上行走，即修养道德。

窃自私念，过已大矣，行已亏矣，长为农夫以没世矣！是故身率妻子，戮力耕桑，灌园治产，以给公上。

我私下考虑：过失已经很大了，品行已经污损了，永远当一个农民到死算了！因此，我就率领妻子儿女，努力耕田种桑，浇灌田园，治理产业，交纳赋税给政府。

✦没世：终身。✦身：亲身。 ✦以给公上：用以供给官府赋税。

不意当复用此为讥议也。“夫人情所不能止者，圣人弗禁。

想不到又因此而受到指责和非议。大凡人情所不能避免的，圣人也不能禁止。

✦当：值，恰恰正是。✦用：因为。

故君父至尊亲，送其终也，有时而既。

所以君最尊、父最亲，给他们送终以后，哀痛的感情到了一定的时间也会完结。

✦君父至尊亲：君至尊，父最亲。 ✦既：尽，终了。

臣之得罪已三年矣，田家作苦，岁时伏腊，烹羊炰羔，斗酒自劳。

我的获罪，已经三年了。农民的劳动很辛苦，逢上伏日、腊日等节日，便烹大羊烤小羊，斟上一壶酒自己慰劳自己。

✦伏腊：伏，夏天的伏日，夏至后的第三个庚日叫初伏。腊，冬天的腊日，冬至后第三个戍日称腊。✦炰（páo）羔：烤乳羊肉。 ✦劳：慰劳。

家本秦也，能为秦声，妇赵女也，雅善鼓瑟，奴婢歌者数人。

我的家本来在秦地，我能够唱秦地的歌曲。我的妻子是赵地的妇女，很善于奏瑟。奴婢中会唱歌的也有几个人。

✦家本秦也：杨恽家在华阳，战国时属秦地。 ✦雅：素，平素。

酒后耳热，仰天拊缶，而呼乌乌。其诗曰：‘田彼南山，芜秽不治；种一顷豆，落而为其。

饮酒之后耳朵发热，抬起头来敲打着乐器，口里‘呜呜’地唱起歌来。歌词是：‘种田在那南山下，一片荒芜未治理。种了豆子一百亩，豆子落下只剩茎。

✦拊：拍，击打。✦缶：一种腹大口小的瓦器，秦人作乐器。 ✦乌乌：指歌声。 ✦萁：豆茎。

人生行乐耳，须富贵何时？’是日也，拂衣而喜，奋袖低昂，顿足起舞，诚淫荒无度，不知其不可也。

人生世上快行乐吧，等待富贵在何时？’有的时候，我高兴得摆动衣服，一高一低地抖动袖子，踏着脚跳起舞来，实在是荒淫无度，不知道那样做有什么不可以呢。

✦须：等待。✦奋袖：挥舞衣袖。✦低昂：低高起伏。

恽幸有余禄，方籴贱贩贵，逐什一之利。此贾竖之事，污辱之处，恽亲行之。

我幸而有一些积馀下来的俸禄，就贱买贵卖，追求十分之一的利润，这是商人的事情，污辱的处所，我亲自去做了。

✦“籴（dí）贱”两句：即买贱卖贵，追逐十分之一的利润。✦籴：买进粮食。✦贾：商人。✦竖：童仆。

下流之人，众毁所归，不寒而栗。虽雅知恽者，犹随风而靡，尚何称誉之有？

地位低下的人，是众人毁谤的对象，使人不寒而栗。就是很了解我的人，尚且随风倒，还有谁来称誉我呢？

董生不云乎：‘明明求仁义，常恐不能化民者，卿大夫意也；

董仲舒不是说过吗：‘急急忙忙求仁义，常常担心不能教化百姓，这是卿大夫的心情。

✦董生：指董仲舒。引文出自《对贤良策》。✦明明：犹黾黾，勉力。

明明求财利，尚恐困乏者，庶人之事也’；故‘道不同，不相为谋’。

急急忙忙求财利，还担心穷困贫乏，这是平民的事情。’所以志向不同的人不得互相商讨问题。

✦“道不同”句：引自《论语·卫灵公》。

今子尚安得以卿大夫之制而责仆哉？ “夫西河魏土，文侯所兴，有段干木、田子方之遗风，漂然皆有节概，知去就之分。

现在您还怎么能用卿大夫的要求来责备我呢？ “那西河原是魏国的土地，是魏文侯兴建的，有段干木、田子方的遗风，他们都有高超的节操，懂得仕与不仕的本分。

✦西河魏土：战国时魏地西河，在今陕西咸阳一带。✦文侯，指魏文侯，以贤明著称。孙会宗家在西河，但这个西河郡治所在平定（内蒙古东胜县境）。杨恽有意把两个西河混为一谈，以便借机引出古代贤明的人，与今人作对照。 ✦段干木：战国魏人，隐居，不受仕禄。魏文侯请他为相，坚决辞谢。文侯以礼事之，乘车经过他的门前时，必致敬。✦田子方：战国魏人，魏文侯曾师事之，与段干木齐名。✦漂：即飘。

顷者，足下离旧土，临安定。安定山谷之间，昆戎旧壤，子弟贪鄙，岂习俗之移人哉？

前不久，您离开故乡西河，到安定去。安定在山谷之间，是西戎的旧地，那里的人贪婪鄙野，难道是安定的风俗改变了您的节操吗？

✦顷者：近来，不久。✦昆戎：指殷及西周时代的少数民族西戎。

于今乃睹子之志矣！方当盛汉之隆，愿勉旃，毋多谈。”

现在我才看出您的思想了。 “现在正当盛汉兴隆的时候，希望您自己努力，不要多谈了。”

✦旃（zhān）：语气词，“之焉”的合音。 

本篇简介

这封信辞气怨激，表现了作者因“以口语被祸”、“身幽北厥”、“妻子满狱”事对朝廷的不满。全信放言无忌，沉郁虽不及司马迁《报任安书》，但怨激则有过之无不及。清余诚《古文释义新编》评此文：“满腹牢骚，触之倾吐。虽极蕴藉处，皆极愤懑。所谓诚忠形外，不能掩遏者也。篇中有怨君王语，有恨会宗语，皆足取祸，至行文之法，字字翻腾，段段收束。直平处皆曲折，疏散处，皆紧，则酷似其外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