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文观止》卷六·尚德缓刑书·路温舒《汉书》

昭帝崩，昌邑王贺废，宣帝初即位。路温舒上书，言宜尚德缓刑。

昭帝逝世之后，昌邑王刘贺接着又被废弃，宣帝刚刚即位。路温舒上书给宣帝，说应当崇尚道德减轻刑罚。

✦路温舒：字长君，汉巨鹿东里（今河北平乡）人。历任廷尉奏曹掾、临淮太守。宣帝时，上书言尚德缓刑。✦尚德缓刑。崇尚道德，放宽刑罚。 ✦昭帝：汉昭帝刘弗陵。✦崩：古代称帝王或皇后死曰崩。✦昌邑王贺：昌邑王刘贺，昭帝无子，立武帝孙子昌邑王为帝。贺淫乱无道，被大将军霍光奏明太后将其废黜，迎立武帝曾孙刘病已称宣帝。

其辞曰： “臣闻齐有无知之祸，而桓公以兴；晋有骊姬之难，而文公用伯；

那封奏书说： “我听说齐国有公孙无知杀襄公自立的事，桓公才得以兴起；晋国有骊姬作难，文公才因而成就霸业；

✦无知：春秋时齐国公子公孙无知。襄公无道，无知杀襄公自立，很快又被国人所杀。✦桓公：春秋时齐襄公弟小白，襄公被杀后，立为桓公，以管仲为相，国势日强，终成霸业。 ✦骊姬之难：骊姬，春秋时晋献公的宠姬。献公本立长子申生为太子；骊姬欲立自己的儿子奚齐，陷害申生，申生被逼自杀。献公死，奚齐立为国君，即被国人杀死。晋国乱。✦文公用伯：文公，春秋晋文公重耳。伯，通霸。重耳是申生的异母弟，骊姬谗毁申生时，重耳亦被迫出亡，十九年后回国执政，成为春秋五霸之一。

近世赵王不终，诸吕作乱，而孝文为太宗。

近世赵王不得善终，诸吕作乱，孝文帝才成为功德卓著的太宗皇帝。

✦赵王：汉高祖的儿子刘如意，戚夫人所生。高祖死后，吕后专权，将戚夫人和如意害死。✦诸吕：指吕后家族。汉惠帝死后，吕后临朝称制，大封吕氏家族的人。吕后死，吕氏家族叛乱。太尉周勃、丞相陈平等人平定诸吕。✦孝文：汉文帝刘恒。原封代王，周勃、陈平讨平诸吕后，迎立代王为帝。太宗，文帝的庙号。

由是观之。祸乱之作，将以开圣人也。

由此看来，祸乱的发作，是给圣人开辟路。

✦作：兴，起。✦开；启发，引导。

故桓、文扶微兴坏，尊文、武之业，泽加百姓，功润诸侯，虽不及三王，天下归仁焉。

所以齐桓公、晋文公扶植弱小的国家，尊崇文王、武王的事业，恩泽加给百姓，功劳润及诸侯，虽然比不上三王，可是天下的人都归附他们的仁义了。

✦桓：指齐桓公。文：指晋文公。扶微兴坏：扶起弱国，振兴之国。 ✦文：指周文王。✦武：指周武王。✦天下归仁：天下归服于仁德。语见《论语·颜渊》。

文帝永思至德，以承天心，崇仁义，省刑罚，通关梁，一远近，敬贤如大宾，

孝文帝经常想到道德崇高的先王，能够秉承上天的旨意，崇尚仁义，减轻刑罚，沟通道路，统一远近，像对待贵客那样尊敬贤人，

✦关：交通要道。✦梁：桥梁。✦一：统一。✦大宾：贵宾。

爱民如赤子，内恕情之所安，而施之于海内，是以囹圄空虚，天下太平。

像对待幼子那样爱护人民，把自己心中感到安适的事情推行到全国，因此监狱空虚，天下太平。

✦恕情：推己及人。✦囹圄（líng yǔ ）：监狱。

夫继变化之后，必有异旧之恩，此贤圣所以昭天命也。

在祸乱变化之后继位的君主，一定有和旧时不同的恩惠，这就是圣贤用来昭明上天的意旨。

 “往者昭帝即世而无嗣，大臣忧戚，焦心合谋，皆以昌邑尊亲，援而立之。

“从前昭帝去世而没有儿子继位，大臣们很忧虑，大家焦急地共同商量，都认为昌邑王尊贵亲近，就援用旧例立他，

✦即世：死，去世。✦嗣：后代。

然天不授命，淫乱其心，遂以自亡。深察祸变之故，乃皇天之所以开至圣也。

但是上天不肯授命，淫乱了他的心，就因此自己消亡。深入地考察祸乱变化的原因，这是上天用来给至圣至明的君主开辟道路呢。

✦授命：授于帝王使命。

故大将军受命武帝，股肱汉国，披肝胆，决大计，黜亡义，立有德，辅天而行，然后宗庙以安，天下咸宁。

所以大将军霍光受了武帝的遗命，辅佐汉朝，披肝沥胆，决定大计，废黜无义的昏君，另立有德的圣主，按照天道行事，然后宗庙才得安定，天下都得太平。

✦大将军：指霍光。汉武帝时霍光为奉车都尉。武帝死，昭帝年幼，霍光与桑弘羊遵武帝遗诏共辅昭帝。后来立废昌邑王。辅佐宣帝事均由其主持。✦股肱：大腿与手臂，喻国君的辅助大臣。✦黜：废。✦亡：通“无”。

臣闻《春秋》正即位，大一统而慎始也。陛下初登至尊，与天合符，宜改前世之失，

我听说《春秋》很重视君主即位，这是尊重统一天下而谨慎于开始的时候。陛下刚刚登上天子之位，与天意相符合，应该改掉前代的过失，

✦正：整顿。✦大一统：以一统为大，即重视一统。

正始受命之统，涤烦文，除民疾，存亡继绝，以应天意。“臣闻秦有十失，其一尚存，治狱之吏是也。

重视开始受命的传统，革除烦文苛法，解除民生疾苦，保存灭国，继承绝世，以此来应合天意。 “我听说秦朝有十种过失，其中的一种现在还存在，这就是治狱的官吏。

✦正始受命之统：整顿现在开始受命的纲纪。 ✦涤烦文：清除烦琐的法令条文。

秦之时，羞文学，好武勇，贱仁义之士，贵治狱之吏，正言者谓之诽谤，遏过者谓之妖言。

秦朝的时候，轻视文学，爱好武勇，看不起讲究仁义的士人，看得起治狱的官吏，讲正直话被诬为诽谤，谏阻过失被诬为妖言，

✦羞文学：以文章博学为耻。✦正言者：正直、公正而言者。 ✦遏：抑止。

故盛服先生不用于世，忠良切言皆郁于胸，誉谀之声日满于耳，虚美熏心，实祸蔽塞。此乃秦之所以亡天下也。

所以尽志于国的人不能用于当世，忠良恳切的话都闷在胸中，谄谀逢迎的话天天充塞耳朵，虚假的赞美熏满心中，而实际的祸患被遮蔽阻塞了。这就是秦朝所以亡天下的原因啊。

✦盛服先生：指尽忠于国事的大臣。 ✦切言：恳切的言论。✦郁：积。 ✦蔽塞：隐蔽。

方今天下赖陛下恩厚，亡金革之危、饥寒之患，父子夫妻，戮力安家。然太平未洽者，狱乱之也。

当今的天下，依靠陛下恩德深厚，没有战争的危险和饥寒的忧患，父子夫妻同心协力整治家庭。但是，太平还没有实现，原因就是刑狱扰乱了太平。

✦戮力：同心合力。 ✦洽：和美、完满。

夫狱者，天下之大命也。死者不可复生，绝者不可复属。

刑狱是天下的司命，处死了的人不能复活，斩断了的肢体不能再接起来。

✦大命：命脉。✦绝：断。✦属：连接。

《书》曰：‘与其杀不辜，宁失不经’。

《书经》说：‘与其杀死没罪的人，宁可失之宽大。’

✦“与其杀不辜”句：见《尚书·大禹谟》，意谓：与其错杀没有犯罪的人，不如放掉不守常道之辈。

今治狱吏则不然，上下相驱，以刻为明，深者获公名，平者多后患。故治狱之吏，皆欲人死。

现在治狱的官吏则不是这样，上下互相争逐，把刻薄当作明察，治狱严厉刻薄的人获得了公正的名声，治狱公平合理的人多有后患。所以治狱的官吏，都希望把人处死，

✦相驱：互相勾结。✦以刻为明：以苛刻为明察。 ✦深：指严峻。✦公名：公正的名声。✦平：公平。

非憎人也，自安之道，在人之死。是以死人之血，流离于市，被刑之徒，比肩而立，

他们并不是与人有仇恨，而是一种求得自己安全的办法。因此，死人的血漂流在街市上，受刑的人并肩而立，

✦流漓：淋漓。 ✦被刑：遭刑。 ✦比肩：肩并肩。

大辟之计，岁以万数，此仁圣之所以伤也。太平之未洽，凡以此也。夫人情安则乐生，痛则思死。

每年处斩的人数以万计，这就是讲仁义的圣人之所以悲伤的原因。太平还没有实现，都是因为这个缘故。人之常情是，生活安定则乐于生存，生活痛苦则希望死去，

✦大辟：死刑。 ✦凡：大概，大致。

棰楚之下，何求而不得？故囚人不胜痛，则饰辞以视之；

在鞭打之下，有什么要求达不到呢？所以囚犯忍受不了痛苦，就用假话来招供；

✦胜：堪。✦饰辞：粉饰言辞。✦视：通“示”，指招供。

吏治者利其然，则指道以明之；上奏畏却，则锻炼而周内之。

狱吏利用这些供辞，就引证法律来说明他的罪孽；上奏的时候怕被批驳退回来，就精细而周到地列成罪状；

✦利其然：利用他们的这种假招供。指道：谓引证法律条文。 ✦畏却：怕被驳回。 ✦锻炼：指琢磨文字。✦周内：指罗织罪状。

盖奏当之成，虽咎繇听之，犹以为死有余辜。何则？成练者众，文致之罪明也。

判罪上奏之后，就是臯陶听了，也认为是死有馀辜。为什么这样呢？因为经过许多精细地推敲，致人之罪的文状写得明明白白。

✦奏当：上奏判罪。✦成：理由完备。✦咎繇（ɡāoyáo）：即皋陶，传说中虞舜时掌刑官。✦听：判断，处理。✦成练：罗织罪名。✦文致：玩弄法律条文使人入罪。

是以狱吏专为深刻，残贼而亡极，愉为一切，不顾国患，此世之大贼也。

因此狱吏专门讲究严厉刻薄，残害人没有止境，马马虎虎地办一切事情，不顾国家的祸患，这是世上的大害啊。

✦深刻：指严峻。✦残贼：残酷陷害。✦亡极：没有穷尽。✦愉：通“偷”，苟且，只顾眼前。 ✦贼：害。

故俗语曰：‘画地为狱，议不入；刻木为吏，期不对’；此皆疾吏之风，悲痛之辞也。

所以俗话说：‘在地上画一个监狱也不进入，刻一块木头当狱吏也决不正面看他。’这都是憎恶狱吏的风俗，都是悲痛的话语啊。

✦“画地为狱”句：画地作牢狱，也不想进去；以木头作狱吏，也一定不要和他去对质。✦议：决计。✦期：必。✦疾：痛恨。✦风：指民谣。

故天下之患，莫深于狱；败法乱正，离亲塞道，莫甚乎治狱之吏。此所谓一尚存者也。

所以天下的忧患，没有比刑狱更深；败坏法纪，扰乱正道，离间亲人，闭塞道义，没有比治狱的官吏更厉害：这就是所说的秦朝的一种过失还存在啊。

✦离：离散。✦塞道：堵塞道义。

 “臣闻乌鸢之卵不毁，而后凤皇集，诽谤之罪不诛，而后良言进。

“我听说不毁坏老鹰产在树上的卵，然后凤凰才会聚集在树上；犯了诽谤之罪的人不诛戮，然后才会有良言进谏。

✦乌鸢（yuān）：乌鸦和老鹰。✦凤皇：即“凤凰”。✦集：鸟栖树上。 ✦诛：责罚。✦进：上达。

故古人有言：‘山薮藏疾，川泽纳污；瑾瑜匿恶，国君含诟’。

所以古人说：‘高山大泽隐藏毒物，河川湖泽容纳污物，美玉藏匿瑕点，国君忍受辱骂。’

✦疾：指毒害的东西，如猛兽毒虫之类。✦瑾瑜：美玉。✦恶：指瑕疵。✦诟：诟骂。

唯陛下除诽谤，以招切言，开天下之口，广箴谏之路，扫亡秦之失，

希望陛下除去诽谤之罪，以此招纳恳切的言论，打开天下人的嘴巴，扩大劝戒进谏的道路，扫除秦朝灭亡的过失，

✦箴谏：规谏劝戒。

尊文、武之德，省法制，宽刑罚，以废治狱。

尊崇文王、武王的德行，减省法制，宽放刑罚，以此来废置治狱的官吏。

✦治狱：指刑狱。

则太平之风，可兴于世；永履和乐，与天亡极。天下幸甚。”上善其言。

那么，太平的风气就可以兴起于世上，永远进入和平快乐的境地，与天的存在一样没有止境。天下的人幸福极了。” 宣帝认为路温舒说得好。 

本篇简介

“尚德缓刑”乃全篇的文眼，文中极具说服力地揭露了治狱之吏的危害，最后归结到“扫亡秦之失，尊文武之德”，用意在于说服宣帝改变当时法令烦苛，冤狱四起的情况。作者关注民生困苦，为文切中时弊，故其心中有一气鼓荡，成文则刚健有力，恳挚激切，读来令人为之动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