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文观止》卷六·论贵粟疏 晁错《汉书》

圣王在上而民不冻饥者，非能耕而食之，织而衣之也，为开其资财之道也。

圣明的君主在位时，百姓不会挨冻受饿。不是君主能够种出粮食给百姓吃，织布给百姓穿，而是能够给百姓开辟获得物资财富的路子。

✦晁错（前？～一五四）：汉颍川（今河南禹县）人。文帝时任太常掌故，后为太子家令有辩才。景帝时贵幸用事，迁为御史大夫，曾多次上书主张削诸侯封地以尊汉室。吴、楚七国以“请诛晁错，以清君侧”为名发动叛乱，帝用袁盎言，斩错东市。 ✦食之：给他们吃。 ✦衣：动词，给……衣服穿。✦资财：积蓄财物。资，积蓄。

故尧、禹有九年之水，汤有七年之旱，而国无捐瘠者，以畜积多而备先具也。

所以尧、舜时有过九年的水灾，商汤时有过七年的旱灾，而国内没有流离失所和饥饿的人，是因为积蓄很多而备灾的物资早就准备齐全了。

✦捐：抛弃。✦瘠：瘦。 ✦以：因为。✦畜积：通“蓄积”。✦备：指备灾的物资。

今海内为一，土地人民之众不避禹汤，加以亡天灾数年之水旱，而畜积未及者，何也？

现在全国统一了，土地和人口之多，不亚于夏禹和商汤的时代，加上没有多年的水旱天灾，而现在积蓄的物资却没有禹、汤时代的充足，这是什么原因呢？

✦不避：不亚于。 

地有余利，民有余力，生谷之土未尽恳，山泽之利未尽出也，游食之民未尽归农也。

是因为土地没有充分利用，民众的潜力没有充分发挥，生长谷物的荒地没有完全开垦，山林水泽的资源没有完全开发，游游荡荡吃闲饭的人没有全部回来务农。

✦游食：不务农而食。 

民贫则奸邪生，贫生于不足，不足生于不农；不农则不地著，

百姓贫穷就会发生奸邪的事情。贫穷产生于物资不足，物资不足产生于不发展农业，不发展农业就使百姓不在农村扎根，

✦奸邪：邪恶不正。 ✦地著：在一地定居，著，附著，固定。 

不地著则离乡轻家，民如鸟兽，虽有高城深池，严法重刑，犹不能禁也。

百姓不在农村扎根就会离开家乡、轻视家庭。人就像鸟兽一样到处觅食，就是有高高的城墙、深深的护城河、有严厉的法令、残酷的刑罚，还是不能禁止他们的。

✦池：护城河。

夫寒之于衣，不待轻暖；饥之于食，不待甘旨。饥寒至身，不顾廉耻。

人在寒冷的时候不会等又轻又暖的衣服才穿，人在饥饿的时候不会等甜美的东西才吃，人在饥寒交迫的时候就顾不得廉耻了。

✦甘旨：甜美的食物。

人情，一日不再食则饥，终岁不制衣则寒。夫腹饥不得食，肤寒不得衣，虽慈母不能保其子，

人的实际情况是，一天不吃两顿饭就会饥饿，一年到头不添置衣裳就会寒冷。肚子饿了没有饭吃，肌肤冻了没有衣穿，就是慈母也不能保住她的儿子，

✦再食：吃两餐。

君安能以有其民哉？明主知其然也，故务民于农桑，薄赋敛，广畜积，以实仓廪，备水旱，故民可得而有也。

君主怎么能够拥有他的百姓呢？圣明的君主懂得这个道理，所以使百姓努力从事种田、养蚕，减轻赋税，扩大积蓄，用来充实粮仓，以备水旱之年使用，因此圣明的君主可以拥有百姓了。 

✦务：在……中发展。 ✦薄：减轻，减损。 ✦实：充实，充满。 

 民者，在上所以牧之，趋利如水走下，四方无择也。

百姓要靠君主来管理，他们追逐利益就像水向低处流，不选择东西南北的方向。

✦牧：统治。 

夫珠玉金银，饥不可食，寒不可衣，然而众贵之者，以上用之故也。

珍珠、宝玉、黄金、白银，饿了不能吃，冷了不能穿，然而大家把它们看得很贵重，这是因为君主使用它们的缘故。

✦以：因为。✦上：君主。

其为物轻微易藏，在于把握，可以周海内而亡饥寒之患。

这些财物又轻又小，容易收藏，可以握在手中，带着它们周游全国而不怕受冻挨饿。

✦周海内：指周游全国。 

此令臣轻背具主，而民易去其乡，盗贼有所劝。亡逃者得轻资也。

这样就会使臣子轻易地背弃他的君主，使百姓轻易地离开他的家乡，使盗贼得到鼓励，使逃亡的人得到便于携带的资财。

✦劝：引发。这里是助长之意。 ✦轻资：易于携带的轻便财物。 

粟米布帛，生于地，长于时，聚于力，非可一日成也。

粟、米、布、帛出产在地里，成长要依靠天时，聚集起来要花费人力，不是短时间可以完成的。

✦粟：谷子，去皮后为小米。✦布帛：泛指布匹。古代麻织品称布，丝织品称帛。这里指布匹所用的原料。

数石之重，中人弗胜，不为奸邪所利，一日弗得，而饥寒至。是故明君贵五谷而贱金玉。

几石重的粮食，气力平常的人搬不动，坏人不贪图，但一天没有这些东西就会受冻挨饿。因此，圣明的君主看重五谷而轻视金玉。 

✦石：古代重量单位，百二十斤为石。✦胜：力能担任。

 今农夫五口之家，其服役者不下二人，其能耕者不过百亩，百亩之收不过百石。

现在五口人的农民家庭，每户给官家服役的不少于二人，每户能耕种的土地不到一百亩，一百亩土地的收入不超过一百石。

春耕，夏耘，秋获，冬藏，伐薪樵，治官府，给徭役。

春天耕种，夏天锄草，秋天收获，冬天贮藏；还要砍柴，修官房，应公差；

✦给：供应应付。 

春不得避风尘，夏不得避暑热，秋不得避阴雨，冬不得避寒冻，四时之间，无日休息。

春天不得躲避风尘，夏天不得躲避酷热，秋天不得躲避阴雨，冬天不得躲避严寒，一年四季没有一天休息；

✦四时：四季。

又私自送往迎来、吊死问疾、养孤长幼在其中。

还有私人之间的朋友来往，吊唁死者，慰问病人，抚养孤儿，养育儿童，费用都出在这里面。

✦吊死问疾：吊丧探病。✦长：使长大。

勤苦如此，尚复被水旱之灾、急政暴虐、赋敛不时、朝令而暮改。

农民如此勤苦，还要遭受水旱灾害，遭受官府的横征暴敛，官府征收赋税没有节制，早上发出命令，晚上就得交纳。

✦被：遭受。✦急政：紧急的征收。✦政，通征。✦不时：指不按农时征收，随时摊派。✦朝令而暮改：即朝令夕改，指政令无常，使人不知所从。

当具有者，半贾而卖，亡者取倍称之息。于是有卖田宅、鬻子孙以偿债者矣。

当交纳赋税的时候，有农产品的人家，半价把产品卖掉换钱交税；没有农产品的人家，按加倍的利息借债来交税，于是出现了卖田卖屋甚至卖子孙来偿还债务的。

✦当具：有粮食的时候。 ✦贾：通“价”。 ✦倍称之息：成倍的利息。✦鬻（yù）：卖。

而商贾大者积贮倍息，小者坐列贩卖，操其奇赢，日游都市，乘上之急，所卖必倍。

而那些商人，大商人就囤积货物谋取加倍的利润，小商人就在陈列着货物的店铺中贩卖，他们掌握着稀有的货物和余财，天天在街市上游来逛去，乘着朝廷急需这些物品的时机，所卖的物品一定要加倍提价。

✦商贾：行卖为商，坐贩为贾，泛指商人。✦坐列：坐在陈列货物的店铺之中，即开设店铺。 ✦奇：余物。✦赢：余利。

故其男不耕耘，女不蚕织，衣必文采，食必梁肉，亡农夫之苦，有阡陌之得。

所以这些商人男的不耕田锄草，女的不养蚕织布，穿的一定要华丽的衣服，吃的一定要精米鲜肉，他们没有农夫的辛苦，却有田地上的收入。

✦文采：指有花纹色彩的华丽的衣服。 ✦梁：上等米。✦阡陌：田界，借指田地。

因其富厚，交通王侯，力过吏势，以利相倾，千里游敖，冠盖相望，

他们凭借财物的富厚，交往、勾结王侯，势力超过官吏，用财富来互相倾轧，在千里远的地方遨游，车队络绎不绝；

✦交通：交往，勾结。 ✦吏势：指官吏的势力。✦倾：倾轧。✦游敖：游历。敖，同“遨”。✦冠盖相望：指车辆前后不绝。冠，礼帽。盖，车盖。

乘坚策肥，履丝曳缟。此商人所以兼并农人，农人所以流亡者也。

他们乘着坚固的车子，驾着肥壮的马匹，脚上穿着丝鞋，身上拖着绸袍。这就是商人所以兼并农民的土地，农民所以四处流亡的原因啊。

✦坚：指坚车。✦肥：指肥马。✦履丝曳缟：穿着丝鞋，拖着精致的绸衣。缟，精致、洁白的丝织品。

今法律贱商人，商人已富贵矣；尊农夫，农夫已贫贱矣。

现在法律上轻视商人，商人已经富贵了，法律上尊重农民，农民已经贫贱了。

故俗之所贵，主之所贱也；吏之所卑，法之所尊也。

因此，世俗所看重的，是君主所轻视的商人，官吏瞧不起的，是法律上所尊重的农民。

上下相反，好恶乖迕，而欲国富法立，不可得也。方今之务，莫若使民务农而已矣。

上下相反，好坏颠倒，而想国家富强、法令建立，是不能办到的。 当前的任务，没有比使百姓努力从事农业生产更重要的事了。

✦好恶：爱憎。✦乖迕（wǔ）：相违背。 

欲民务农，在于贵粟；贵粟之道，在于使民以粟为赏罚。

要想使百姓努力从事农业生产，在于重视粮食。重视粮食的办法，在于使百姓以粮食作为赏罚的标准。

今募天下入粟县官，得以拜爵，得以除罪。如此，富人有爵，农民有钱，粟有所渫。

现在号召全国人民纳粮给政府，可以封给爵位，可以免除罪罚。这样，富人有了爵位，农民有了金钱，粮食有所分散了。

✦县官：官府朝廷。✦渫（xiè）：分散流通。

夫能入粟以受爵，皆有余者也。取于有余以供上用，则贫民之赋可损，所谓“损有余，补不足”，令出而民利者也。

那些能够纳粮受爵的，都是有余粮的人。向有余粮的人提取粮食，以供君主使用，那么贫民的赋税就可以减少了。这就叫做损有余而补不足，号令一出而百姓就可以得到利益。

✦损：减少。 

顺于民心，所补者三：一曰主用足，二曰民赋少，三曰劝农功。

这是顺应民心的事，好处有三点一：是君主有充足的粮食使用，二是百姓的赋税减少，三是鼓励农业生产。

今令民有车骑马一匹者，复卒三人。车骑者，天下开武备也，故为复卒。

现在的法令规定，百姓出了驾战车的马一匹的，就可以免除三个人的兵役。战车是国家的武器装备，所以可以用来免除兵役。

✦车骑马：指能驾战车的马。 ✦复卒：免除兵役。

神农之教曰：“有石城十仞，汤池百步，带甲百万，而亡粟，弗能守也”。

神农教导说：“有石头砌的城墙七八丈高，有装满沸水的护城河五六百尺宽一，有穿了战甲的士兵百万，如果没有粮食，也是不能守住的。”

✦神农：传说中的古代帝王，即炎帝、烈山氏。✦仞：古代长度单位，七尺或八尺。✦汤池：指护城河。✦带甲：披甲的将士。

以是观之，粟者，王者大用，政之本务。

由此看来，粮食，对君主有很大作用，是施政的根本。

令民入粟受爵，至五大夫以上，乃复一人耳，此其与骑马之功相去远矣。

号召百姓纳粮受爵，封一个五大夫以上的爵位，才免除一个人的兵役一。这比出匹战马可以免除三个人兵役的功效，相差太远了。

✦五大夫：爵位名，汉制侯以下分二十级，五大夫在第九级；纳粟四千石，封五大夫。

爵者，上之所擅，出于口而无穷；粟者，民之所种，生于地而不乏。

爵位是君主所专有的，君主开口说了就算，没有穷尽；粮食是农民种出来的，出产在地里，没有穷尽。

✦擅：专有。 

夫得高爵与免罪，人之所甚欲也。

求得高的爵位和免除罪罚，是人们最大的欲望。

使天下人入粟于边，以受爵免罪，不过三岁，塞下之粟必多矣。

叫全国人民纳粮到边疆上去，用来授爵和免罪，不要过三年，边塞地区的粮食一定很多了。 

✦塞下：边地，指当时长城一带。 

本篇简介

本文是晁错给汉文帝的一个奏议书。他着重分析论证了农业的重要性，提出了重农抑商、奖励粮食生产的主张和入粟授爵的办法。文章开篇明义，论述“五谷当贵，金玉当贱”，层层推进，一气相引。 文章不但有宏观上的说理，还有细节上的描绘。使文章叠浪层波，气势雄厚。 

本篇名句

夫寒之于衣，不待轻暖；饥之于食，不待甘旨。饥寒至身，不顾廉耻。人情，一日不再食则饥，终岁不制衣则寒。夫腹饥不得食，肤寒不得衣，虽慈母不能保其子，君安能以有其民哉？

人在寒冷的时候不会等又轻又暖的衣服才穿，人在饥饿的时候不会等甜美的东西才吃，人在饥寒交迫的时候就顾不得廉耻了。人的实际情况是，一天不吃两顿饭就会饥饿，一年到头不添置衣裳就会寒冷。肚子饿了没有饭吃，肌肤冻了没有衣穿，就是慈母也不能保住她的儿子，君主怎么能够拥有他的百姓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