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文观止》卷六·过秦论（上） 贾谊

秦孝公据殽函之固，拥雍州之地，君臣固守，以窥周室，有席卷天下，包举宇内，囊括四海之意，并吞八荒之心。

秦孝公占据着殽山函谷关的险固地势，拥有雍州的土地，君臣们牢固地守卫国土，暗中打算夺取周王朝的政权，怀有席卷天下、兼并全国、统一中国、吞并整个天下的野心。

✦秦孝公：姓嬴，名渠梁秦献公之子。他任用商鞅变法，使秦富强起来。✦殽（xiáo）：同“崤”，即崤山，在今河南省洛宁县西北。✦函：函谷关，在今河南省灵宝县东北。 ✦拥：拥有。✦雍州：古代九州之一，包括今陕西、甘肃和青海部分地区。 ✦窥：暗中探察。 ✦包举：像用布包裹东西一样全部拿去。✦宇内：天下。 ✦ 囊括：像用口袋装东西那样全部装去。✦四海：指全国，古人认为我国四面环海。 ✦八荒：八方荒远之地。

当是时也，商君佐之，内立法度，务耕织，修守战之具，外连衡而斗诸侯，于是秦人拱手而取西河之外。

在那个时候，商鞅辅佐孝公，对内建立法令制度，使百姓努力耕田织布，修缮制造攻守的武器，对外使用连横的策略，使其他诸侯互相争斗。因此，秦国人很轻易地夺得了黄河以西一带土地。

✦连衡：即连横，当时外交的一种策略，即西方的秦国与东方的个别国家联合起来攻打其他国家。 ✦西河之外：指魏国在黄河以西的一片土地。前三四零年，商鞅率秦军，打败魏军，获得西河之地，即指此。

孝公既没，惠文、武昭，蒙故业，因遗策，南取汉中，西举巴蜀，东割膏腴之地，北收要害之郡。

孝公死后，惠文王、武王、昭襄王继承旧业，遵循孝公遗留下来的政策，向南夺取了汉中，向西攻取了巴蜀，向东割得了肥沃的土地，向北收取了地势险要的州郡。

✦没：通“殁”，死。✦蒙：承受。✦故业：前人基业，指秦孝公的事业。 ✦因：沿袭遵循。遗策：指商鞅遗留下来的策略。 ✦ 汉中：在今陕西南部汉中地区。 ✦ 举：攻取。✦巴、蜀：当时两个小国，在今四川东部和西部。秦惠文王二十二年（前三一六年）司马错伐蜀而灭。 ✦膏腴（gāo yú）：肥沃。 ✦ 要害之郡：山川险阻的州郡。这里指上郡，在今陕西省榆林县东南。秦惠王用张仪计，使魏献上郡。

诸侯恐惧，会盟而谋弱秦，不爱珍器重宝肥饶之地，以致天下之士，合从缔交，相与为一。

各国的诸侯很恐惧，开会结盟来商量怎样削弱秦国。他们不惜用珍稀的用具、贵重的财宝和肥沃的土地，来招揽天下有才能的士人。他们运用合纵的策略，缔结同盟，互相结为一体。

✦合从：指东方各国联合起来攻打秦国的外交策略。

当此之时，齐有孟尝，赵有平原，楚有春申，魏有信陵，此四君者，皆明智而忠信，宽厚而爱人，尊贤而重士，约从离横，兼韩、魏、燕、赵、宋、卫、中山之众。

在那个时候，齐国有孟尝君，赵国有平原君，楚国有春申君，魏国有信陵君：这四个公子，都很聪明而讲信用，既宽厚又爱人，尊重有才能的士人。他们相约合纵而破坏连横，聚集了韩、魏、燕、楚、齐、赵、宋、卫、中山等国的许多有识之士。

✦孟尝：即孟尝君田文。 ✦平原：即平原君赵胜。✦春申：即春申君黄歇。 ✦信陵：即信陵君魏无忌。 ✦离横：拆散连横。 ✦兼：联合。

于是六国之士，有宁越、徐尚、苏秦、杜赫之属为之谋，齐明、周最、陈轸、召滑、楼缓、翟景、苏厉、乐毅之徒通其意，吴起、孙膑、带佗、良、王廖、田忌、廉颇、赵奢之伦制其兵。

于是六国的士人中，有宁越、徐尚、苏秦、杜赫等给他们出谋画策，有齐明、周最、陈轸、召滑、楼缓、翟景、苏厉、乐毅一班人给他们沟通意见，有吴起、孙膑、带陀、倪良、王廖、田忌、廉颇、赵奢之辈给他们训练军队。

✦宁越：赵国人，仕西周君。✦徐尚：宋国人。✦苏秦：东周洛阳人，主张合从抗秦的倡导者。✦杜赫：周人。✦之属：这一类的人。 ✦齐明：东周臣，曾在秦、楚、韩三国做过官。✦周最：东周君的儿子。✦除轸（zhěn）：夏人，曾在秦、楚做过官。✦昭滑：一作召滑，或邵滑，楚臣。✦楼缓：赵国人，魏相。✦翟景：魏国人。✦苏厉：苏秦之弟。✦乐毅：中山国人，燕昭王任以亚卿、上将军。✦通其意：沟通六国的意图。 ✦吴起：卫国人，战国前期军事家。✦孙膑：齐国人，战国中期著名军事家，著有《孙膑兵法》。✦带佗：楚国将军。✦儿良：军事家，著有兵书一篇。儿，同“倪”。✦王廖：军事家。✦田忌：齐国大将。✦廉颇、赵奢：都是赵国大将。✦伦：辈。✦制其兵：统制者六国的军队。

尝以什倍之地、百万之众，叩关而攻秦，秦人开关而延敌，九国之师，遁逃而不敢进。秦无亡矢遗镞之费，而天下诸侯已困矣。

他们曾经凭借比秦国大十倍的地方，率领百万大军，逼近函谷关而进攻秦国。秦国人开关迎敌，九国的军队，逃跑而不敢前进。秦国没有损失一支箭，各国的诸侯就已经疲困了。

✦延敌：迎击敌军。✦延：邀，指迎击。 ✦ 亡、遗：丢失的意思。✦镞（zú）：箭头。

于是从散约解，争割地而赂秦，秦有余力而制其弊，追亡逐北，伏尸百万，流血漂橹。

于是合纵的盟约瓦解了，各国诸侯争先恐后地割让土地去贿赂、讨好秦国。秦国有余力来攻击各国诸侯的弱点，追赶失败逃亡的敌人，被杀死的士卒有一百万，流的血多得可以把盾牌漂浮起来。

✦赂：贿赂。 ✦制其弊：利用六国的困弊弱点。✦追亡逐北：追赶战败逃亡的敌人。北：通“背”，败北。✦伏尸：倒在地上的尸体。 ✦橹：大盾牌。

因利乘便，宰割天下，分裂河山，强国请服，弱国入朝。

秦国利用有利的形势，乘机宰割天下，把各国的土地一块一块地夺了过来。诸侯国中的强国请求投降，弱国就去朝拜秦国。

✦因利乘便：凭借有利时机，利用便利形势。 ✦服：顺服。 ✦入朝：到秦国朝拜。

 施及孝文王、庄襄王，享国之日浅，国家无事。

到孝文王、庄襄王的时候，因为他们在位的时间短，国家没有发生什么大事。

✦施及：延续到。✦孝文王：秦昭襄王之子，名柱，即位三天即死去。✦庄襄王：孝文王之子，名子楚，在位三年就死去。 ✦ 享国：享有国家权力，即在位的意思。

及至始皇，奋六世之余烈，振长策而御宇内，吞二周而亡诸侯，履至尊而制六合，执敲扑以鞭笞天下，威震四海。

到了秦始皇的时候，他发展了前面六代君主遗留下来的功业，像挥动长鞭驾驶牲口一样地驾御天下，吞并东周、西周，灭掉各国诸侯，登上帝位，控制天下，他拿着棍子鞭打天下的人民，声威震动了四海。

✦六世：指秦孝公、秦惠王、秦武王、秦昭王、秦孝文王、秦庄襄王等六代，一代为一世。✦余烈：遗留下来的功业。 ✦振：挥动。✦策：马鞭。✦御：驾驭。 ✦二周：指东周末年周王朝分为两个小封国，即东周君（都洛阳）和西周君（都巩县）。 ✦ 履至尊：登上皇帝之位。✦六合：天地和四方称六合，这里指天下。 ✦ 敲：刑杖。✦扑：刑杖。✦鞭笞：鞭打，驱使。

南取百越之地，以为桂林、象郡。百越之君，俯首系颈，委命下吏。

他在南面夺取了百越的土地，在那里设立了桂林郡和象郡，百越的君主自己低下头在颈上系上绳子表示投降，听命于秦朝的下级官吏。

✦百越：又称百粤，是当时散居在我国东南地区的各个越族部落的总称。 ✦桂林：郡名，在今广西壮族自治区北部及东部一带。✦象郡：郡名，在今广西壮族自治区南部及南以西等地区。 ✦俯首：低头，表示顺从。✦系颈：用绳子拴在颈上，表示降服。 ✦委命下吏：听从下级官吏的支配。

乃使蒙恬北筑长城，而守藩篱，却匈奴七百余里，胡人不敢南下而牧马，士不敢弯弓而报怨。

秦始皇还指使蒙恬在北面修筑长城以镇守边界，使匈奴后退了七百多里，匈奴人不敢南下到秦朝境内来牧马，他们的士兵也不敢弯弓来报仇。

✦蒙恬：秦国大将。秦始皇三十三年（公元前二一四年）命蒙恬统率三十万军队，渡黄河北逐匈奴，修筑长城，西起临洮（今甘肃岷县），东至辽东（辽宁辽阳县境），共长万余里。✦藩篱（fān lí）：篱笆。喻国家的屏障，这里指长城。 ✦却：击退。 ✦胡人：指匈奴人。✦南下而牧马：指匈奴南下侵扰。 ✦ 士：指征服各国的遗民。

于是废先王之道，燔百家之言，以愚黔首。

秦始皇于是废除先王的政令，焚烧诸子百家的书籍，使百姓愚昧无知；

✦燔（fán）：焚烧。✦百家之言：当时各学派的著作。 ✦黔首：秦时对百姓的称呼。

隳名城，杀豪俊，收天下之兵，聚之咸阳，销锋鍉，铸以为金人十二，以弱天下之民。

他毁坏有名的城市，屠杀英俊豪杰，把天下的武器全部收缴起来集中在咸阳；他把刀剑、箭镞等武器销毁，铸造成十二个铜人，以此来削弱天下人民的反抗力量。

✦隳（hùi）：毁坏。✦兵：兵器。✦咸阳：秦都，在今陕西省咸阳城东北。✦销：熔化。✦锋鍉（dī）：刀刃、箭镞之类。 ✦金人：铜铸的人。

然后践华为城，因河为池；据亿丈之城，临不测之溪以为固。

然后，沿着华山作为城墙，依靠黄河作为护城河，上据亿丈之高的城墙，下临深不可测的护城河，以为这样就十分坚固了。

✦践华为城：循着华山作为城墙。✦践：登，循，凭借。 ✦因：凭借。✦河：黄河。✦池：护城河。

良将劲弩，守要害之处，信臣精卒，陈利兵而谁何。

优秀的将领带着好的武器，守卫在要害的地方，忠实的臣子率领精锐的兵卒，拿着锋利的武器查问过往之人。

✦劲弩：强弓。 ✦信臣：忠实的臣子。 ✦谁何：呵问是谁，即严厉盘查。

天下已定，始皇之心，自以为关中之固，金城千里，子孙帝王万世之业也。

天下已经安定，秦始皇自以为关中地区十分牢固，千里长的城郭就像铜铸铁浇似的，真是子子孙孙称王称帝万世不朽的基业啊。

✦关中：指今以陕西西安市为中心的一带地方。因其地在东函谷关、西大散关、南武关、北萧关之中，故名。

 始皇既没，余威震于殊俗。然而陈涉，瓮牖绳枢之子，氓隶之人，而迁徙之徒也。

秦始皇死后，馀威还震动到边远地区。 然而，陈涉一个出身贫苦的农民，而且曾被征调去渔阳防守边地。

✦殊俗：风俗不同的地方，指边远地区。✦陈涉：名胜，阳城（河南登封）人。 ✦瓮牖（yǒu）：用破翁做窗户。✦绳枢：用绳子系门轴。形容陈涉家庭极其贫困。 ✦氓隶：泛指农民、徒役。 ✦迁徙：指被征发去守边。

材能不及中庸，非有仲尼、墨翟之贤，陶朱、猗顿之富，

他的才能不如普通的人，没有孔子、墨子那样的贤能，没有陶朱、猗顿那样的富有。

✦中庸：平常普通。 ✦仲尼：即孔子，儒家学派的创始人，我国杰出的思想家和教育家。✦墨翟：即墨子，墨家学派的创始人，战国初期的思想家。 ✦陶朱：即陶朱公范蠡，春秋时越国大夫，他辅助越王勾践灭吴后，弃官至陶（今山东定陶），经商致富，自号陶朱公。✦猗顿：春秋时鲁人。他向陶朱公学致富之术，后以经营盐业致富。

蹑足行伍之间，俯起阡陌之中，率罢弊之卒，将数百之众，转而攻秦，

他参加在士卒的队伍之中，在田野中起义造反，率领疲惫的士卒，带领几百个人，掉转头来进攻秦国。

✦蹑足：插足生活。✦行伍：古代军队编制，五人为伍，二十五人为行。这里指戍卒队伍。 ✦俯起：自下倔起。✦阡陌：田间小路，这里指田野。✦罢弊：疲劳乏力。 ✦转：转过来。

斩木为兵，揭竿为旗，天下云集而响应，赢粮而景从，山东豪俊，遂并起而亡秦族矣。

斩断树木当武器，举起竹竿当旗帜。天下的百姓像乌云那样集拢起来响应他，农民们自己背着粮食像身影随形那样跟着陈涉起义。于是山东地区的英雄豪杰，就一同起兵把秦国消灭了。

✦揭：高举。✦嬴：担负。✦景：同“影”。景从：如影随形那样跟随着。 ✦山东：泛指崤山以东广大地区。

 且夫天下非小弱也。雍州之地，殽函之固，自若也。

那个秦国并没有缩小和削弱呀，雍州的土地，殽山、函谷关的险固，还是同以前一样呢。

✦自若：依然如故。

陈涉之位，不尊于齐、楚、燕、赵、韩、魏、宋、卫、中山之君也；锄耰棘矜，非钴于钩戟长铩也，

陈涉的地位，没有齐、楚、燕、赵、韩、魏、宋、卫、中山的国君那样尊贵；陈涉他们用的锄头木棍，没有九国之师的钩戟、长矛锋利；

✦耰（yōu）：平整土地的一种农具，形似榔头。 ✦钴：锋利。✦钩戟：带钩的戟。✦长铩：长矛。

谪戍之众，非抗于九国之师也；深谋远虑，行军用兵之道，非及曩时之士也。

因为犯罪而被贬调去防守边地的几百个士卒，更不能和九国的军队相比；陈涉他们的智谋和用兵的策略，也比不上各诸侯国的谋士。

✦谪戍（zhé shù）：以罪被罚戍边。✦抗：匹敌抵挡。✦曩（nǎng）时：过去。

然而成败异变，功业相反。

然而陈涉取得了成功，九国之师遭到了失败，二者完全不同，功业正好相反

✦成败异变：成功与失败发生了异乎寻常的变化。故下句言功业相反。

试使山东之国，与陈涉度长絜大，比权量力，则不可同年而语矣。

如果拿山东的九国，和陈涉比量长短和大小，比量权力，那是不可相提并论的了。

✦度长：量长短。✦絜（jié）大：衡量大小。

然秦以区区之地，致万乘之权，招八州而朝同列，百有余年矣。

然而秦国凭着一块小小的地方，夺得了拥有兵车万乘的帝王的权力，召令本来和秦国处于同等地位的八州诸侯入秦朝拜，已经一百多年了。

✦区区：很小的样子。 ✦万乘之权：指天子的权力。周制，天子才拥有兵车万乘。 ✦八州：指秦国所占有的雍州以外的全国土地。✦朝同列：使同等权位的诸侯来朝拜。

然后以六合为家，崤函为宫，一夫作难，而七庙隳，身死人手，为天下笑者，何也？

此后秦国以天地四方当作私有产业，以殽山、函谷关作为宫墙。可是，陈涉一个人起来发难，秦朝的宗庙就遭到毁灭，国君死于他人之手，被天下的人耻笑。这是什么原因呢？

✦七庙：指祖庙。周制，天子宗庙奉祀七代祖先。 ✦身死人手：指秦二世被赵高杀死，秦王子婴被项羽杀死。

仁义不施，而攻守之势异也。

因为秦朝的统治者不施行仁义，所以它的守天下和以前的攻天下，形势完全不同了。

✦攻守之势异也：意为攻取敌国和保有天下的形势已经不同的缘故。

本篇简介

原文共有上、中、下三篇，本文是第一篇。

这一篇分析了秦日益强大、及至统一天下的形势，总结了其灭亡的原因，目的在于批评秦的过失，为汉朝的统治提供借鉴。

文章首先铺叙秦国如何走向强盛，轻而易举地击败九国诸侯，一统天下，又如何轻而易举地为农民起义军推翻，从而总结出“仁义不施，攻守之势异也”的结论。文章结构精巧、叙事严密，气势恢宏，文笔酣畅。

吴楚材、吴调侯评此文：“《过秦论》者，论秦之过也。秦过只是末“仁义不施”一句便断尽，从前竟不说出。

层次敲击，笔笔放松，正笔笔鞭紧，波澜层折，姿态横生，使读者有一唱三叹之致。” 

本篇名句

仁义不施，而攻守之势异也。

因为秦朝的统治者不施行仁义，所以它的守天下和以前的攻天下，形势完全不同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