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文观止》卷五·报任安书《史记》

太史公、牛马走司马迁再拜言。

掌牛马之仆太史公司马迁，再次叩拜少卿先生：

✦太史公：即司马迁所担任的官职太史令。✦牛马走：谦词，意为象牛马一样以供奔走。走，义同“仆”。此十二字《汉书·司马迁传》无，据《文选》补。

少卿足下：曩者辱赐书，教以顺于接物，推贤进士为务。

以前承蒙您给我写信，指教我应该谨慎地待人接物，把推荐贤才当作自己的任务。

✦曩（ｎǎｎｇ）：从前。

意气勤勤恳恳，若望仆不相师，而用流俗人之言。仆非敢如是也！仆虽罢驽，亦尝侧闻长者之遗风矣。

信中所表达的情意诚恳真挚，好像抱怨我不听您的指教，而用流俗人的话。我实在不敢这样。我虽然才能低劣，也曾经旁听过道德高尚的人的遗风。

✦望：怨。✦流：流转、迁移的意思。✦罢（ｐí）：同“疲”。✦驽（ｎú）：劣马。✦侧闻：从旁听说。犹言“伏闻”，自谦之词。

顾自以为身残处秽，动而见尤，欲益反损，是以独抑郁而与谁语。

只是自己认为身体残缺，处在卑贱的地位，一行动就被人指责，想做好事反而把事情弄坏，所以独自愁苦郁闷，这种心情向谁去诉说呢？

✦身残处秽：指因受宫刑而身体残缺，兼与宦官贱役杂处。

谚曰：“谁为为之？孰令听之？”盖钟子期死，伯牙终身不复鼓琴。何则？士为知己者用，女为说己者容。

俗话说：“为谁去干这件事？叫谁听从这种意见？”钟子期死了之后，伯牙没有知音就终身不再弹琴。为什么呢？士人都为知己的人出力，女子都为喜爱她的人打扮。

✦钟子期、伯牙：春秋时楚人。伯牙善鼓琴，钟子期知音。钟子期死后，伯牙破琴绝弦，终身不复鼓琴。事见《吕氏春秋·本味篇》。✦说：同“悦”。

若仆大质已亏缺矣，虽才怀随、和，行若由、夷，终不可以为荣，适足以见笑而自点耳。

像我这样的人，身体己经残缺了，即使怀抱着像随侯珠、和氏璧一样的才华，有着像许由、伯夷那样的品行，终究不能以此为荣，正好还要被人讥笑而羞辱自己呢。

✦随、和：随侯之珠和和氏之璧，是战国时的珍贵宝物。✦由、夷：许由和伯夷，两人都是古代被推为品德高尚的人。✦点：玷污。

书辞宜答，会东从上来，又迫贱事，相见日浅，卒卒无须臾之间得竭指意。

您的来信应该答复，碰到我跟随皇帝东巡回来，又忙于卑贱琐碎的事务，彼此见面的时间很少，忙忙碌碌地没有一点儿空闲可以让我对您倾吐自己的心意。

✦会东从上来：太始四年（前93）三月，汉武帝东巡泰山，四月，又到海边的不其山，五月间返回长安。司马迁从驾而行。✦卒卒（ｃù触）：同“猝猝”，匆匆忙忙的样子。

今少卿抱不测之罪，涉旬月，迫季冬，仆又薄从上雍，恐卒然不可讳。

现在您犯下后果不可设想的大罪，过一个月，就到了处决犯人的十二月，我又要忙着跟随皇帝到雍地去祭祀，恐怕您的不幸突然降临，

✦季冬：冬季的第三个月，即十二月。汉津，每年十二月处决囚犯。✦薄：同“迫”。✦雍：地名，在今陕西凤翔县南，设有祭祀五帝的神坛五畤。据《汉书·武帝纪》：“太始四年冬十二月，行幸雍，祠五畤。”本文当即作于是年，司马迁五十三岁。✦不可讳：死的委婉说法。任安这次下狱，后被汉武帝赦免。但两年之后，任安又因戾太子事件被处腰斩。

是仆终已不得舒愤懑以晓左右，则长逝者魂魄私恨无穷。请略陈固陋。阙然久不报，幸勿为过。

这就会使我终于不能向您抒发自己的愤懑之情，那您死后也会抱怨无穷。因此，现在请让我向您陈述一些偏狭浅陋的意见。隔了这么久没有给您回信，请不要见怪。

✦阙然：相隔很久。

仆闻之：“修身者智之符也；爱施者仁之端也；取予者义之表也；

我听说：修身养性，是智慧的象征；乐于助人，是仁德的行开端；对待取舍，是义的表现；

✦符：本意为“信”，这里指根据。✦端：起点。

耻辱者勇之决也；立名者行之极也。”士有此五者，然后可以托于世，而列于君子之林矣。

懂得耻辱，是勇敢的关键；树立美名，是品行的最高标志。士人具有这五种品德，然后可以立身于世，排在有道德的君子的行列。

故祸莫憯于欲利，悲莫痛于伤心，行莫丑于辱先，诟莫大于宫刑。

所以，祸害没有比想有而不可得更悲惨的，悲哀没有比伤心更难过的，行为没有比辱没祖先更丑恶的，耻辱没有比受宫刑更大的。

✦憯（ｃǎｎ）：同“惨”。✦宫刑：一种破坏男性生殖器的刑罚，也称“腐刑”。

刑余之人，无所比数，非一世也，所从来远矣。

受过宫刑的人，不能和别人并列在一起，这不是今世一个时代的事情，长久以来就是这样了。

昔卫灵公与雍渠同载，孔子适陈；商鞅因景监见，赵良寒心；

从前卫灵公与宦官雍渠同乘一辆车子，孔子就从卫国跑到陈国去了；商鞅因为依靠宦官景监的引见而做官，贤人赵良因此为之寒心；

✦“卫灵公”二句：春秋时，卫灵公和夫人乘车出游，让宦官雍渠同车，而让孔子坐后面一辆车。孔子深以为耻辱，就离开了卫国。事见《孔子家语》。这里说“适陈”，未详。✦“商鞅”二句：商鞅得到秦孝公的支持变法革新。景监是秦孝公宠信的宦官，曾向秦孝公推荐商鞅。赵良是秦孝公的臣子，与商鞅政见不同。事见《史记·商君列传》：“赵良谓商君曰：……今君之相秦也，因嬖人景监以为主，非所以为名也。”

同子参乘，爰丝变色；自古而耻之。

宦官赵谈与汉文帝一起坐车，大臣袁丝变了脸色。自古以来就是鄙视宦官的。

✦“同子”二句：同子指汉文帝的宦官赵谈，因为与司马迁的父亲司马谈同名，避讳而称“同子”。爰同“袁”。爰丝即袁丝，亦即袁盎，汉文帝时任郎中。有一天，文帝坐车去看他的母亲，宦官陪乘，袁盎伏在车前说：“臣闻天子所与共六尺舆者，皆天下豪英，今汉虽乏人，奈何与刀锯之余共载？”于是文帝只得依言令赵谈下车。事见《汉书·爰盎传》。

夫中材之人，事有关于宦竖，莫不伤气，而况于忼慨之士乎？

就是那些普通的人，事情牵涉到宦官，没有谁不挫伤意气的，何况那些慷慨有志之士呢！

✦竖：供役使的小臣。后泛指卑贱者。✦忼慨：即“慷慨”。

如今朝廷虽乏人，奈何令刀锯之余荐天下之豪隽哉？仆赖先人绪业，得待罪辇毂下，二十余年矣。

如今朝廷虽然缺乏人才，怎么能让受过宫刑的人，去推荐天下的英俊豪杰啊！我依赖祖先的遗业，能够在京城做官，已经二十多年了。

✦待罪：做官的谦词。✦辇毂（niǎngū）下：皇帝的车驾之下。代指京城长安。

所以自惟：上之，不能纳忠效信，有奇策材力之誉，自结明主；

我自己想：首先，我不能奉献自己的忠信，具有奇谋异才的声誉，以取得皇帝的信任；

✦惟：思考。

次之，又不能拾遗补阙，招贤进能，显岩穴之士；

其次，又不能向君主进谏，推举贤才，使那些隐居岩穴的贤士得到任用；

外之，不能备行伍，攻城野战，有斩将搴旗之功；下之，不能积日累劳，取尊官厚禄，以为宗族交游光宠。

对外，不能参加军队的行列，去攻打城市，在野外作战，立下斩将拔旗的功劳；再次，不能在平日积下功劳，取得高官厚禄，为宗族亲友增光。

✦搴（ｑｉāｎ）：拔取。

四者无一遂，苟合取容，无所短长之效，可见于此矣。

这四样条件没有具备一样，就只能随便迎合皇帝的心意，无所建树，从这里可以看得很清楚了。

乡者，仆亦尝厕下大夫之列，陪外廷末议。不以此时引纲维，尽思虑，

从前，我也曾经参与下大夫的行列，奉陪在外廷讨论国事，没有在那时执引国家的政策法令，尽自己的—份心力；

✦乡：通“向”。厕（ｃì伺）：参加。✦下大夫：太史令官位较低，属下大夫。✦外廷：汉制，凡遇疑难不决之事，则令群臣在外廷讨论。✦末议：微不足道的意见。“陪外廷末议”是谦词。✦维纲：国家的法令。

今已亏形为埽除之隶，在阘茸之中，乃欲卬首信眉，论列是非，不亦轻朝廷、羞当世之士邪！

现在已经遭受宫刑，成为打扫台阶的皂隶，处在下贱的地位，竟想昂首扬眉，议论是非，这不是轻视朝廷、羞辱当代的士人吗？

✦埽：通“扫”。✦闒茸（ｔǎｒóｎｇ）：下贱，低劣。✦卬：通“昂”。✦信：通“伸”：

嗟乎！嗟乎！如仆，尚何言哉！尚何言哉！且事本末未易明也。

唉！唉！像我这样的人还有什么可说的啊！还有什么可说的啊！事情的本末是不容易弄明白的。

仆少负不羁之才，长无乡曲之誉。主上幸以先人之故，使得奏薄技，出入周卫之中。

我少年时自恃有非凡的才能，但长期没有得到乡里人的称誉。幸蒙皇上因为我祖先的缘故，使我能够贡献自己微薄的技能，出入在宫廷之中。

✦乡曲：乡里。汉文帝为了询访自己治理天下的得失，诏令各地“举贤良方正能直言切谏者”，亦即有乡曲之誉者，选以授官，二句言司马迁未能由此途径入仕。✦周卫：周密的护卫，即宫禁。

仆以为戴盆何以望天？故绝宾客之知，亡家室之业，日夜思竭其不肖之材力，务壹心营职，以求亲媚于主上。

我认为，头戴木盆怎么可以望见天空呢，所以谢绝和宾客交游，丢掉家里的私事，日夜想着竭尽自己低劣的才力，一心一意地努力做好本职的事情，以便得到皇上的亲近和信任。

✦戴盆何以望天：当时谚语。形容忙于职守，识见浅陋，无暇他顾。

而事乃有大谬不然者。夫仆与李陵俱居门下，素非能相善也。

然而事情出乎自己的愿望，竟出了大错误！我和李陵，同在朝廷供职，平时相处并不亲密。

✦李陵：字少卿，西汉名将李广孙，善骑射。武帝时，为骑都尉，率兵出击匈奴贵族，战败投降，封右校王。后病死匈奴。✦俱居门下：司马迁曾与李陵同在“侍中曹”（官署名）内任侍中。

趣舍异路，未尝衔杯酒接殷勤之余欢。然仆观其为人自守奇士，

我们的爱好和志趣不同，从来没有在一起饮一杯酒，很少殷勤地在一起欢乐相处。但是我看李陵的为人，是一个能够守住自己节操的奇士：

✦趣舍：向往和废弃。趣，同“趋”。✦衔杯酒：在一起喝酒。指私人交往。

事亲孝，与士信，临财廉，取予义，分别有让，恭俭下人，常思奋不顾身以徇国家之急。

他侍奉父母很孝顺，与士人交往守信用，处理钱财很廉洁，对待取舍讲义气，对尊卑长幼能分别以礼相待，态度恭俭，对人谦下，经常想着奋不顾身地奔赴国家的危难。

其素所畜积也，仆以为有国士之风。夫人臣出万死不顾一生之计，赴公家之难，斯已奇矣。

这是他平日养成的，我认为他具有国士的好作风。像他那样的臣子不辞万死，不顾自己的性命，奔赴国家的危难，这是难得的人才了。

✦畜：同“蓄”。

今举事壹不当，而全躯保妻子之臣随而媒孽其短，仆诚私心痛之。

现在办事一不恰当，那些平时只顾保全性命和妻子儿女的臣子，立即把他的过失加以扩大，我私下确实感到痛心。

✦媒孽（ｎｉè）：也作“孽”，酿酒的酵母。这里用作动词，夸大的意思。

且李陵提步卒不满五千，深践戎马之地，足历王庭，垂饵虎口，横挑彊胡，卬亿万之师，与单于连战十又余日，

况且，李陵带领步兵不满五千人，深入敌人的兵马之地，足踏匈奴君王居住之处，诱敌出击，对强大的匈奴四处挑战，向处在高地的亿万敌军进攻，与匈奴单于接连交战十多天，

✦王庭：匈奴单于的居处。✦彊：同“强”。胡：指匈奴。✦卬：即“仰”，仰攻。当时李陵军被围困谷地。

所杀过当，虏救死扶伤不给，旃裘之君长咸震怖，乃悉徵左右贤王，举引弓之民，一国共攻而围之。

所杀伤的敌军超过了自己的人数。敌人连救死扶伤都来不及，匈奴的君主和长官都感到震惊恐怖，于是全部征集左贤王、右贤王的兵士，发动会射箭的人，全国一起来进攻和包围李陵。

✦旃（ｚｈāｎ）：毛织品。《史记·匈奴传》：“自君王以下，咸食肉，衣其皮革。披旃裘。”✦左右贤王：左贤王和右贤王，匈奴封号最高的贵族。

转斗千里，矢尽道穷，救兵不至，士卒死伤如积。

李陵率领军队转战千里，箭射完了，没有路突围，救兵又没有来，死伤的士兵堆积遍地。

然陵一呼劳军，士无不起，躬自流涕，沬血饮泣，更张空弮，冒白刃，北向争死敌者。

然而李陵振臂一呼，勉励士兵，士兵没有一个不奋身而起的，大家流着眼泪，血流满面，暗暗哭泣，于是又张着空弓，冒着白刃，向着北面与敌人拼命。

✦沬（ｈｕì）：以手掬水洗脸。✦弮（ｑｕāｎ）：强硬的弓弩。

陵未没时，使有来报，汉公卿王侯皆奉觞上寿。

李陵的军队没有覆没的时候，使者来朝廷报捷，汉朝的公卿王侯都举杯为李陵祝贺。

✦上寿：这里指祝捷。

后数日，陵败书闻，主上为之食不甘味，听朝不怡。大臣忧惧，不知所出。

几天以后李陵失败了，战报传来，皇上为之感到饮食无味，上朝听政也很不愉快，大臣们感到担忧害怕，一个个不知道该怎么办才好。

仆窃不自料其卑贱，见主上惨怆怛悼，诚欲效其款款之愚。

我没有考虑到自己地位卑贱，看见皇上悲伤愁苦，确实想奉献自己诚挚的愚见。

✦怛（ｄá）：悲痛。✦款款：忠诚的样子。

以为李陵素与士大夫绝甘少分，能得人之死力，虽古之名将不能过也。

我认为李陵平时与士大夫交往，遇到好吃的东西尽量让给别人，遇到分财物时自己得最少的，因此可以使人为他效死卖力，就是古代的名将也不能超过他；

✦士大夫：此指李陵的部下将士。✦绝甘：舍弃甘美的食品。✦分少：即使所得甚少也平分给众人。

身虽陷败，观彼其意，且欲得其当而报于汉。

他现在虽然因为战败而身陷匈奴，看他的意图，是想得到一个适当的时机来报效汉朝；

事已无可奈何，其所摧败，功亦足以暴于天下矣。仆怀欲陈之，而未有路。

他投降匈奴，是无可奈何的，相比他这次战争中所摧败匈奴之兵，其功劳也清楚地显示在天下人的眼前。我想把心中的这些愚见禀告皇上而没有机会，

适会召问，即以此指推言陵之功，欲以广主上之意，塞睚眦之辞。

恰好碰到皇上召见询问，我就把这些意见禀告皇上，以说明李陵的功劳，想借此宽解皇上的思虑，堵塞怀恨李陵的人说坏话。

✦指：同“旨”。✦睚眦（ｙáｚì）：怒目相视。

未能尽明，明主不深晓，以为仆沮贰师，而为李陵游说，遂下于理。

我的意见没有完全说明白，皇上没有理解我的用意，以为我是在诋毁副师将军李广利，是在为李陵辩护，就把我交给廷尉审判。

✦沮：毁坏。✦贰师：贰师将军李广利，汉武帝宠妃李夫人之兄。李陵被围时，李广利并未率主力救授，致使李陵兵败。其后司马迁为李陵辨解，武帝以为他有意诋毁李广利。✦理：掌司法之官。

拳拳之忠，终不能自列，因为诬上，卒从吏议。

我的一片耿耿忠心，终于不能表白出来。因为判我犯了污辱皇上的罪，结果皇上听从了狱吏的决议（定为宫刑）。

家贫，货赂不足以自赎，交游莫救，左右亲近不为壹言。

我家里贫穷，没有财物可以用来赎罪，没有朋友来看望营救，左右亲近的人也不替我讲一句话。

身非木石，独与法吏为伍，深幽囹圄之中，谁可告愬者！

我不是木头石块，独自一人被投入狱中，深深地关押在监牢里，这种痛苦可以向谁诉说啊！

✦囹圄（ｌíｎｇｙǔ）：监狱。✦愬：同“诉”。

此正少卿所亲见，仆行事岂不然邪？李陵既生降，隤其家声，而仆又佴之蚕室，重为天下观笑。悲夫！悲夫！事未易一二为俗人言也。

这是少卿你亲眼看见的，我的遭遇难道不是这样吗？李陵已经活着投降，败坏了他家里的名声，而我随后又住在蚕室之中，再被天下人看着耻笑。悲痛啊！悲痛啊！这种事是不容易对俗人一一说清楚的。

✦聩（ｔｕí）：坠毁。李陵是名将之后，据《史记·李广传》记载：“单于既得陵，素闻其家声，以女妻陵而贵之。……自是之后，李氏名败。”✦佴：推置其中。✦蚕室：温暖密封的房子。言其象养蚕的房子。初受腐刑的人怕风，故须住此。

仆之先人非有剖符丹书之功，文史星历近乎卜祝之间，

我的祖先，没有立下不朽的功勋可以让子孙免罪，只掌管文史资料和天文历法，是近乎占卜和祭祀之间的官职，

✦剖符：把竹做的契约一剖为二，皇帝与大臣各执一块，上面写着同样的誓词，说永远不改变立功大臣的爵位。✦丹书：把誓词用丹砂写在铁制的契券上。凡持有剖符、丹书的大臣，其子孙犯罪可获赦免。✦文史星历：史籍和天文历法，都属太史令掌管。

固主上所戏弄，倡优所畜，流俗之所轻也。

本来是国君所戏弄，像乐工伶人一样养起来的，是世俗的人所轻视的。

✦畜：同“蓄”。

假令仆伏法受诛，若九牛亡一毛，与蝼螘何异？

假使我因为犯法被杀，就像九牛身上丢失一根牛毛，和弄死一只蝼蚁有什么不同？

✦蝼螘：蝼蚁。螘，同“蚁”。

而世又不与能死节者比，特以为智穷罪极，不能自免，卒就死耳。

而世俗的人又不能把我的死与坚守气节而死的人相比，只以为我没有本事，罪恶极大，无法避免，结果只有一死罢了。

何也？素所自树立使然也。人固有一死，死有重于泰山，或轻于鸿毛，用之所趋异也。

为什么这样呢？是向来地位低贱所造成的。人本来都有一死，有死得重于泰山的，有死得轻于鸿毛的，这是因为死的目的不同。

太上，不辱先；其次，不辱身；其次，不辱理色；其次，不辱辞令；

首先不能让祖先受侮辱，其次不能让身体受侮辱，其次不能让脸面受侮辱，其次不能被人用言辞来侮辱，

其次，诎体受辱；其次，易服受辱；其次，关木索、被菙楚受辱；

其次不能被捆绑身体受侮辱，其次不能换上罪人的赭衣受侮辱，其次不能戴上木枷被人杖打受侮辱，

✦诎：同“屈”。✦易服：换上罪犯的服装。古代罪犯穿赭（深红）色的衣服。✦木索：木枷和绳索。✦菙（chuí）楚：木名

其次，鬄毛发、婴金铁受辱；其次，毁肌肤、断支体受辱；最下腐刑，极矣。

其次不能剃光头发、颈戴铁圈受侮辱，其次不能毁坏肌肤、砍断肢体受侮辱，最后是不能被处腐刑受侮辱，这是最残酷的啊！

✦鬀（ｔì）：同“剃”，把头发剃光，即髡（ｋūｎ）刑。✦婴：环绕。颈上带着铁链服苦役，即钳刑。✦腐刑：即宫刑。

传曰“刑不上大夫”，此言士节不可不勉励也。

传说：“刑罚不能加在大夫身上。”这是说士大夫的气节不可不自勉啊。

✦刑不上大夫：《礼记·曲礼》中语。

猛虎在深山，百兽震恐；及在褴穽之中，摇尾而求食，积威约之渐也。

猛虎在深山的时候，各种野兽见到它都震惊害怕，等到它被捕获关在兽圈中的时候，就摇着尾巴向人求食，这是长期的威力约制、渐渐使它驯服下来啦。

✦槛：关兽的笼子。✦穽（ｊǐｎｇ井）：捕兽的陷坑。

故士有画地为牢势不可入；削木为吏，议不可对，定计于鲜也。

所以士大夫有的在地上画一个监牢，坚决表示不能进去，有的削一块木头当作狱吏，决心不面对它，这是他们打定不必等到关进监牢、受到狱吏侮辱就自杀的主意。

✦鲜：态度鲜明。即自杀，以示不受辱。

今交手足，受木索，暴肌肤，受榜箠，幽于圜墙之中。

现在手足交叉，戴上木枷，暴露肌肤，遭受杖打，深深地关押在监牢之中。

✦榜：鞭打。✦箠（chuí）：竹棒。此处用作动词。

当此之时，见狱吏则头枪地，视徒隶则心惕息。何者？积威约之势也。

在这个时候，看见狱吏就用头撞在地上磕头，看见狱卒就心惊胆战。这是为什么呢？这是长期的威力约制造成的。

✦枪：同“抢”。✦惕（tì）息：胆战心惊。

及已至此，言不辱者，所谓强颜耳，曷足贵乎？

到了这种地步，还说自己没有受侮辱，这是厚着脸皮说话，有什么可贵之处呢？

且西伯，伯也，拘于羑里；李斯，相也，具于五刑；

西伯周文王，是诸侯的首领，曾被关押在羑里；李斯，是秦国的丞相，受尽了五种残酷的刑罚；

✦西伯：即周文王，为西方诸侯之长。伯也：伯通“霸”。✦牖（ｙǒｎ酉）里：一作“羑里”，在今河南汤阴县。文王曾被殷纣王囚禁于此。✦李斯：秦始皇时任为丞相，后因秦二世听信赵高谗言，被受五刑，腰斩于咸阳。✦五刑：秦汉时五种刑罚，见《汉书·刑法志》：“当三族者，皆先黥劓，斩左右趾，笞杀之，枭其首，葅其骨肉于市。”

淮阴，王也，受械于陈；彭越、张敖南面称孤，系狱抵罪；

淮阴侯韩信，封为楚王，在陈地戴上镣铐；彭越、张敖，身为王侯，被关入监狱抵罪；

✦淮阴：指淮阴侯韩信。✦受械于陈：汉立，淮阴侯韩信被刘邦封为楚王，都下邳（今江苏邳县）。后高祖疑其谋反，用陈平之计，在陈（楚地）逮捕了他。✦械，拘禁手足的木制刑具。✦彭越：汉高祖的功臣。✦张敖：汉高祖功臣张耳的儿子，袭父爵为赵王。彭越和张敖都因被人诬告称孤谋反，下狱定罪。

绛侯诛诸吕，权倾五伯，囚于请室；

绛侯周勃，诛灭吕太后的家族，权势超过五霸，后来却被囚于请室；

✦绛侯：汉初功臣周勃，封绛侯。惠帝和吕后死后，吕后家族中吕产、吕禄等人谋夺汉室，周勃和陈平一起定计诛诸吕，迎立刘邦中子刘恒为文帝。✦五伯：即“五霸”。✦请室：大臣犯罪等待判决的地方。周勃后被人诬告谋反，囚于狱中。

魏其，大将也，衣赭衣，关三木；季布为朱家钳奴；灌夫受辱于居室。

魏其侯窦婴，是一位大将军，后来却穿上了罪犯的赭衣，颈上手上足上都戴上了木枷；楚将季布受髡钳的刑罚后卖给朱家为奴；灌夫因为得罪丞相田蚡而在居室中受到侮辱。

✦魏其：大将军窦婴，汉景帝时被封为魏其侯。武帝时，营救灌夫，被人诬告，下狱判处死罪。✦三木：头枷、手铐、脚镣。✦季布：楚霸王项羽的大将，曾多次打击刘邦。项羽败死，刘邦出重金缉捕季布。季布改名换姓，受髡刑和钳刑，卖身给鲁人朱家为奴。✦灌夫：汉景帝时为中郎将，武帝时官太仆。因得罪了丞相田蚡，被囚于居室，后受诛。✦居室：少府所属的官署。

此人皆身至王侯将相，声闻邻国，及罪至罔加，不能引决自裁，在尘埃之中。

这些人都位至王侯将相，名声远扬邻国，等到犯了罪受处罚，不能下定决心自杀，结果落入到肮脏的尘埃之中。

✦罔：同“网”，法网。✦财：通“裁”。

古今一体，安在其不辱也！由此言之，勇怯，势也；强弱，形也。

古代和当代是一样的，哪里在乎他是否遭受侮辱呢？由此看来可以这样说；勇敢和怯弱，是地位决定的；强大和弱小，是形势决定的。

审矣，曷足怪乎！夫人不能蚤自裁绳墨之外，以稍陵迟，

这是很清楚的！有什么值得奇怪的呢？一个人不能在被捕受辱之前趁早自杀，就比较卑下，

✦审矣：明白了。✦蚤：通“早”。

至于鞭箠之间，乃欲引节，斯不亦远乎！古人所以重施刑于大夫者，殆为此也。

等到受鞭打之时，才想到保全气节而自杀，这不是已经晚了吗？古人之所以对士大夫慎重施刑，原因大概就在这里吧。

夫人情莫不贪生恶死，念父母，顾妻子。至激于义理者不然，乃有所不得已也。

人之常情是贪生怕死，思念父母，顾念妻子儿女。至于那些被义理激发起来的人，不这样，那是出于不得已的原因

今仆不幸，蚤失父母，无兄弟之亲，独身孤立。少卿视仆于妻子何如哉？

现在我很不幸，父母早亡，没有兄弟，单身孤立。少卿，你看我对于妻子儿女的态度怎样呢？

且勇者不必死节，怯夫慕义，何处不勉焉！

勇敢的人不必为了气节而死，怯弱的人仰慕义气，在什么情况下可以不勉励自己不要遭受侮辱啊？

仆虽怯懦欲苟活，亦颇识去就之分矣，何至自沉溺累绁之辱哉？

我虽然怯弱，想苟活下去，也颇懂得舍生就义的道理，为什么竟让自己落到关入监狱而遭受侮辱的地步呢？

✦湛：同“沉”。累绁（ｘｉè）捆绑犯人的绳子，引伸为捆绑、牢狱。

且夫臧获婢妾犹能引决，况仆之不得已乎？

那些奴才和婢妾，还能够引颈自杀，何况我处在不得已的境况之中呢？

✦臧获：奴曰臧，婢曰获。

所以隐忍苟活，幽于粪土之中而不辞者，恨私心有所不尽，鄙陋没世而文采不表于后世也。

我所以暗暗地忍受侮辱，苟且偷生，关闭在粪土一样肮脏的屋子里而没有拒绝的原因，是恨自己的理想没有完全实现，恨自己若在人们的轻视之中死去而那具有文采的著作不能传于后世啊。

古者富贵而名摩灭，不可胜记，唯倜傥非常之人称焉。

古时候富贵而名声已经磨灭的人，多得没法记载，只有那些异常卓越的人才名垂后世。

✦摩：拭去。✦倜（ｔì）傥：豪迈不受拘束。

盖文王拘而演《周易》；仲尼厄而作《春秋》；屈原放逐，乃赋《离骚》；

周文王拘囚于羑里，才推演《周易》；孔子遭受困苦，才写作《春秋》；屈原遭到放逐，才创作《离骚》；

✦西伯拘而演《周易》：传说周文王被殷纣王拘禁在牖里时，把古代的八卦推演为六十四卦，成为《周易》的骨干。✦仲尼厄而作春秋：孔丘字仲尼，周游列国宣传儒道，在陈地和蔡地受到围攻和绝粮之苦，返回鲁国作《春秋》一书。✦屈原：曾两次被楚王放逐，幽愤而作《离骚》。

左丘失明，厥有《国语》；孙子膑脚，《兵法》修列；

左丘明失掉视力，才编写《国语》；孙子割掉膝盖骨，才著述兵法；

✦左丘：春秋时鲁国史官左丘明。✦《国语》：史书，相传为左丘明撰著。✦孙子：春秋战国时著名军事家孙膑。✦膑脚：孙膑曾与庞涓一起从鬼谷子习兵法。后庞涓为魏惠王将军，骗膑入魏，割去了他的膑骨（膝盖骨）。孙膑有《孙膑兵法》传世。

不韦迁蜀，世传《吕览》；韩非囚秦，《说难》、《孤愤》。

吕不韦放逐到蜀地，世上才流传他的《吕览》；韩非子被囚在秦国，才有《说难》、《孤愤》；

✦不韦：吕不韦，战国末年大商人，秦初为相国。曾命门客著《吕氏春秋》（一名《吕览》）。始皇十年，令吕不韦举家迁蜀，吕不韦自杀。✦韩非：战国后期韩国公子，曾从荀卿学，入秦被李斯所谗，下狱死。著有《韩非子》，《说难》、《孤愤》是其中的两篇。

《诗》三百篇，大氐圣贤发愤之所为作也。

《诗经》三百篇，大都是聪明贤智的人为了抒发胸中的愤懑而作的。

✦《诗》三百篇：今本《诗经》共有三百零五篇，此举其成数。

此人皆意有所郁结，不得通其道，故述往事，思来者。

这些人都是情意郁结，心中很不舒畅，因此记述往事，希望未来的人借此了解自己。

及如左丘无目，孙子断足，终不可用，退而论书策以舒其愤，思垂空文以自见。

就好像左丘明瞎了眼睛，孙子砍断双足，终于没有人任用，才退避起来著书立说以抒发他们心中的愤懑，希望留下这些文章来表现自己的观点和感情。

仆窃不逊，近自托于无能之辞，网罗天下放失旧闻，略考其行事，综其终始，稽其成败兴坏之纪。上计轩辕，下至于兹。

我私下不谦逊，近来自己运用笨拙的文辞，搜罗天下的遗闻轶事，略微加以考订，综述它们的本末，考察它们的成功、失败、兴盛、衰亡的规律，上从轩辕黄帝开始，下至现在，

✦失：读为“佚”（ｙì）。

为十表，本纪十二，书八章，世家三十，列传七十，凡百三十篇，亦欲以究天人之际，通古今之变，成一家之言。

写了表十篇，本纪十二篇，书八篇，世家三十篇，列传七十篇，共一百三十篇。我想通过这部书来研究自然和人事的规律，使人通晓古今的变化，成为有独立见解的一家之言。

草创未就，会遭此祸，惜其不成，是以就极刑而无愠色。

我写的草稿尚未完成，恰好遭到这个大祸，我惋惜这部书没有写成，因此受到最严厉的刑罚也没有怨恨。

✦愠（ｙùｎ）：怒。

仆诚已著此书，臧之名山，传之其人，通邑大都。

我如果著成这部书，藏在名山之中，传给同志之人，散布在大都市之中，

则仆偿前辱之责，虽万被戮，岂有悔哉？然此可为智者道，难为俗人言也。

那么我就偿还了先前忍受侮辱的旧债，那时杀我一万次，我难道有后悔吗！然而这些话只能对聪明的人讲，很难对世俗的人谈啊！

且负下未易居，下流多谤议，仆以口语遇遭此祸，重为乡党所戮笑，以污辱先人，

负罪的人不容易立身处世，下贱的人经常受到谤议。我因为替李陵讲了几句话，就遭遇这种大祸，深为乡里人和同僚所耻笑，污辱了祖先

✦戮笑：辱笑。

亦何面目复上父母之丘墓乎？虽累百世，垢弥甚耳！

我有什么面目再到父母的坟墓上去呢？就是经过百代，污辱会更加厉害呢！

是以肠一日而九回，居则忽忽若有所亡，出则不知所如往。每念斯耻，汗未尝不发背沾衣也。

因此我感到好像肠子一日九回那样痛苦，在家里就恍恍惚惚若有所失，外出就不知到了哪里。每想到这种耻辱，没有不背上出汗沾湿衣裳的。

✦九回：九转。形容痛苦之极。

身直为闺閤之臣，宁得自引深臧于岩穴邪？

我现在简直像一个宦官，哪里能够自己引退到深山之中去做隐士呢？

✦闺閤之臣：指宦官。闺、閤都是宫中小门，指皇帝深密的内廷。

故且从俗浮沉，与时俯仰，以通其狂惑。

所以只好从俗随时，随波逐流，使自己变成狂人和愚人。

今少卿乃教以推贤进士，无乃与仆私心刺谬乎。

现在少卿你指教我推举贤士，这不是与我的心意相违背吗？

✦刺谬：乖背。不合。

今虽欲自雕琢，曼辞以自饰，无益，于俗不信，适足取辱耳。

现在我就是选用美丽的言辞来掩饰自己，也是无益的，世俗的人不会相信，正好还要自取耻辱呢。

✦彫瑑（diāozhuàn）：雕刻成连锦状的花纹。这里指自我妆饰。

要之死日，然后是非乃定。书不能悉意，略陈固陋。谨再拜。

总之，死了之后是非才能论定。信中不能完全表达我的心意，只是略微陈述一些浅陋的想法。谨再拜。

本篇简介

《报任安书》是司马迁答复任安的一封信，一方面在于说明自己“身残处秽”，不能像任安希望的那样“推贤进士”；另一方面，以无限激愤的心情，述说了自己的一生悲剧，抒发了内心的痛苦和愤懑，揭露了武帝的喜怒无常、是非不明，提出了进步的生死观，表现了为实现理想不屈不挠的战斗精神。 文章基调悲愤沉郁，可歌可泣。其情思迂回处，如哽咽欷；其悲怆郁勃处，如气贯长虹。写自己身受腐刑之辱，使人觉柔肠寸断，而肝胆俱裂。读来只觉字字是泪，句句是血，委实为天下罕见的奇文大作。 清学者对此文作了形象概括：“通篇淋漓悲壮，如泣如诉，自始至终，似一气呵成。盖胸中积愤，不能自遏，故借少卿“推贤进士”之语，做个题目耳。读者逐段细绎，如见其慷慨激烈，须眉欲动。”（见［清］林云铭《古文析义》卷八）

本篇名句

人固有一死，死有重于泰山，或轻于鸿毛，用之所趋异也。

人本来都有一死，有死得重于泰山的，有死得轻于鸿毛的，这是因为死的目的不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