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文观止》卷五·货殖列传序《史记》

老子曰：“至治之极，邻国相望，鸡狗之声相闻，

老子说：“天下治理得最好的时代，邻国可以互相望见，鸡鸣狗吠的声音可以互相听到，

✦引文见《老子》下篇第八十章，文字略有不同。✦至治：治理得极好的社会，指政治清明之世。至：极。治：治世，与“乱世”相对。

民各甘其食，美其服，安其俗，乐其业，至老死不相往来。”

人民都可以吃着美味的食物，穿着漂亮的衣服，安于他们的习俗，乐于他们的职业，直到老死都不互相来往。”

✦甘其食：以其食为甘美。即认为自家的饮食甘美。甘：美。✦美其服：以其服饰为美。即认为自己穿著的衣服漂亮。

必用此为务，挽近世涂民耳目，则几无行矣。

如果一定要按这种主张去做，以此来改变近世的风气，堵塞人民的耳目，那大概是行不通的。

✦必：如果，假若。✦用：以。✦务：要求得到、追求。✦挽近世：亦作“挽近”。挽，通“晚”。离现在最近的时代。✦涂：堵塞。✦几：差一点儿，几乎。✦无行矣：不可行了。

太史公曰：夫神农以前，吾不知已。

太史公说：神农以前的情形，我不了解。

至若《诗》、《书》所述虞夏以来，耳目欲极声色之好，

至于《诗经》、《尚书》所记叙的，从虞舜和夏朝以来，人们的耳目都想尽量享受美好的声色，

✦《诗》：即《诗经》，中国最早的诗歌总集。计三百零五篇，分为“风”、“雅”、“颂”三大类。✦《书》：即《尚书》，儒家经典之一。它是中国上古历史文献和部分追述古代事迹的著作的汇编。✦极：尽头、极点。此处意为“享尽”。✦声：音乐。✦色：女色。

口欲穷刍豢之味，身安逸乐，而心夸矜势能之荣使。

人们的嘴巴都想尽量吃到味美的肉食，人们的身子贪图安逸舒适，而人们的心里以夸耀自己的权势和能力为光荣，

✦穷：穷尽。✦刍豢（chúhuàn）：泛指各种牲畜的肉。刍：吃草的牲畜，如牛羊。豢：吃粮食的牲畜，如猪狗。✦夸矜（ｊīｎ）：夸耀。矜：骄傲、夸耀。✦势能：权势和才能。

使俗之渐民久矣，虽户说以眇论，终不能化。

这种风气浸入民心已经很久了，即使用老子高妙的言论挨家挨户去劝说，也终究不能感化他们。

✦渐：浸，浸染。✦户说：挨家挨户地劝说。✦眇论：微妙的理论。眇，通“妙”。美，好。

故善者因之，其次利道之，其次教诲之，其次整齐之，最下者与之争。

所以最好的办法是任其自然发展，其次是因势利导，其次是教诲他们，其次是用制度约束他们，最下等的办法是与民争利。

✦善者：好的办法。✦因：循，依照，顺着。✦利道之：以利引导它。道，同“导”。✦整齐之：用规章制度约束他们的行动，使之规规矩矩。✦与之争：与民争利。

夫山西饶材、竹、穀、、旄、玉石；

太行山以西地区盛产木材、竹子、楮树、野麻、旄牛尾、玉石等；

✦饶：富有。✦材：木材。✦穀（ｇǔ）：木名，即楮木，树皮可以造纸。✦（ｌú）：野麻，可以织布。✦旄（máo）：牦牛尾。尾上的长毛可作舞蹈道具和旌旗的装饰。

山东多鱼、盐、漆、丝、声色；

太行山以东地区多产鱼、盐、漆和丝竹声色；

✦丝：蚕丝。✦声色：音乐和女色。当时统治者将此看做供享乐用的商品，故也列入货物中。

江南出楠、梓、姜、桂、金、锡、连、丹沙、犀、玳瑁、珠玑、齿革；

长江以南出产楠木、梓木、姜、桂、金、锡、铅、丹砂、犀牛角、玳瑁、珠玉、象牙、皮革；

✦楠：楠木，是贵重的建筑和造船材料。✦梓：梓树，木材可以制作器具。✦桂：也叫木犀，是珍贵的芳香植物。✦连：通“链”，铅矿石。✦丹沙：矿物名。即丹砂，俗称朱砂。✦犀：指犀牛角。✦玳瑁：爬行动物，跟龟相似。甲壳可作珍贵的装饰品。✦珠玑：泛指珠子。珠：珍珠。玑：不圆的珠子。✦齿革：指某些兽类的牙齿和皮革，如象牙、虎皮。

龙门、碣石北多马、牛、羊、旃裘、筋角；

龙门、碣石以北多出产马、牛、羊、毡裘、筋角；

✦龙门：即龙门山，在今山西河津县西北、陕西韩城县东北。✦碣石：即碣石山，在今河北昌黎县北。✦旃裘（zhānqiú）：毡子和皮衣。旃，通“毡”。✦筋角：兽筋、兽角，用作制造弓弩。

铜、铁则千里往往山出棋置：此其大较也。

铜和铁则往往像棋子一样密布在千里之广的山中。这是各种物产的大略情况。

✦棋置：好像棋子那样密布。✦大较：大略、大概。

皆中国人民所喜好，谣俗被服饮食奉生送死之具也。

这些物产都是中国人民所喜爱的，是供社会上的人们穿着、饮食、养生、送死的东西啊。

✦谣俗：民间习俗。因歌谣能反映民间习俗，故以谣俗代指。✦奉生：养生。奉：供养。✦具：器具、用品。

故待农而食之，虞而出之，工而成之，商而通之。

所以吃的粮食要靠农民生产，山林资源要靠掌管山林的人开发，日常用品要靠工匠制成，货物交换要靠商人沟通。

✦待：依靠。✦虞：掌管山林水泽的官员，包括开发山泽资源的人。✦工：工匠，手工业者。✦成之：制造出来。✦商：商人。✦通之：流通货物。

此宁有政教发征期会哉？人各任其能，竭其力，以得所欲。

这难道有政令召集他们定期会集起来干的吗？这是人们各自发挥自己的才能，尽自己的力量，而求得他们所需要的东西。

✦宁（ｎìｎｇ）：难道。✦政教：政令。✦发征：征发。征：求取。✦期会：约期会集。✦任其能：尽其所能。指发挥自己的特长与技能。

故物贱之征贵，贵之征贱，各劝其业，乐其事，

所以这里物价贱了就到物价贵的别的地方去卖，这里物价贵了就到物价贱的别的地方去买。人们各自勉力从事他们的工作，乐于做他们的事情，

✦物贱之征贵：意思是物贱极必贵，所以贱是贵的征兆。征，征兆。✦贵之征贱：意思是物贵极必贱，所以贵是贱的征兆。✦劝：劝勉、努力。

若水之趋下，日夜无休时，不召而自来，不求而民出之。岂非道之所符，而自然之验邪？

这就好像水向下流，日夜没有休止，不用召集，人们自己会来做这些事情，不用索求，百姓自己会把东西交出。难道这不符合生活规律的自然法则吗？

✦道：客观规律。此处指经济法则。✦符：符合。✦自然：指自然法则。✦验：证明。

《周书》曰：“农不出则乏其食，工不出则乏其事，

《周书》说：“农民不出来种田就缺乏粮食，工匠不出来做工就缺乏用具，

✦《周书》：《尚书》组成部分之一。相传是记载周代史事之书。✦出：生产、种田。✦事：事物、器物。

商不出则三宝绝，虞不出则财匮少。匮少而山泽不辟矣。”

商人不出来经商就使粮食、用具、钱财三样宝贵的东西断绝交流，管山的人不出来开发山泽资源就缺乏财货，财货缺乏就使山泽不得开辟了。”

✦三宝：指粮食、器物、财富。✦绝：断绝，无。✦匮：缺乏。✦辟：开辟。

此四者，民所衣食之原也。原大则饶，原小则鲜。

农、工、商、虞（山林开发）这四件事，是人民衣食的本源。本源大就使衣食的东西多，本源小就使衣食的东西少。

✦原：本源、源泉。✦饶：富足，东西多。✦鲜：贫困，东西少。

上则富国，下则富家。贫富之道，莫之夺予，而巧者有余，拙者不足。

农、工、商、虞发展了，上可以富国，下可以富家。贫和富的门路，没有谁夺去和给予，有办法的人就富裕，笨拙的人就不足。

✦莫：无人，没有谁。✦予：通“与”，给与。✦拙者：愚笨的人。✦不足：不富裕，穷困。

故太公望封于营丘，地潟卤，人民寡，于是太公劝其女功，

从前太公望封在营邱，那地方多是盐碱地，人民稀少，于是太公劝导百姓做女工，

✦潟（ｘì）卤（ｌǔ）：不适宜耕种的盐碱地。✦寡：少。✦女功：亦作“女工”、“女红”。指妇女所作的纺织、刺绣、缝纫等事。

极技巧，通鱼盐，则人物归之，繦至而辐凑。

充分发挥各人的技巧，发展鱼业和盐业，因此各地的百姓和财物归附太公望，大人用带子背着小孩来，像车辐集中于车毂一样。

✦极技巧：极尽其技巧。即使其技巧达到极高的水平。✦通：交流、贬运。✦人物：指人和物。✦归：归附，归聚。✦繦（qiǎng）至：像绳索相连一样接连而来。繦，用绳索穿好的钱串。✦辐凑：形容四方人物来归，象辐之集中于毂一般。辐：车轮中间的直木。凑，聚集。

故齐冠带衣履天下，海岱之间敛袂而往朝焉。

齐国制造的帽子、带子、衣服、鞋子充满天下的市场，使东海和泰山之间诸侯国的人民接连不断的去齐国朝拜。

✦冠带衣履天下：以冠带衣履供给天下。意为天下的冠带衣履多为齐所制作。✦海岱之间：今山东半岛。海：指今渤海。岱：指泰山。✦敛袂（mèi）：整理衣袖。袂：衣袖。✦朝：朝见，朝拜。

其后，齐中衰，管子修之，设轻重九府，则桓公以霸，

以后齐国中途衰弱了，管仲出来修复了太公望的政治，设立了掌管财政的机构，就使桓公成为各诸侯国的霸主，

✦修治、整顿。✦轻重：中国历史上关于调节商品、货币流通和控制物价的理论。以《管子·轻重》论述最为详细。此处意为调节物价，掌管财政。九府：周代掌管财政的九个官府。✦霸：称霸。

九合诸侯，一匡天下；而管氏亦有三归，位在陪臣，

多次召集诸侯，一举匡正天下；管仲也有三归台，他的官位虽然是一个陪臣，

✦九合：多次会合。✦匡：正，纠正。✦三归：台观名。相传为管仲修筑，作游赏用。说明其财势超过一般大臣。✦陪臣：春秋时期诸侯的大夫对周天子自称陪臣。

富于列国之君。是以齐富强至于威、宣也。

而他的财富比诸侯国的国君还多；从此齐国的富强一直延续到威王和宣王。

✦威：指齐威王田因齐。✦宣：指齐宣王田辟疆。

故曰：“仓廪实而知礼节，衣食足而知荣辱。”礼生于有而废于无。

所以说：“谷仓充实了人们才知道礼节，衣食丰足了人们才知道荣辱。”礼节产生在富有的时候而废弃在贫困的时候。

✦“仓廪实……知荣辱”：此二句引文见《管子·牧民》篇。✦廪：粮仓。✦礼：我国奴隶社会、封建社会的等级制度，以及与此相适应的一整套礼节仪式。有：富有。无：匮乏，贫穷。

故君子富，好行其德；小人富，以适其力。

所以君子富有了，喜欢实行他们的德义；小人富有了，可以适当地使用他们的劳力。

✦适其力：适当地用自己的劳力。适：适宜、适当。

渊深而鱼生之，山深而兽往之，人富而仁义附焉。

潭水深了，鱼才会在里面繁殖；山林深了，野兽才会去里面栖息；人富有了，仁义才会附着在他们身上。

✦附：附着，增益。

富者得势益彰，失势则客无所之，以而不乐，夷狄益甚。

富有的人得势就更加显赫，失势就使门客无所依附，因而很不高兴。蛮夷地区更为严重。

✦客：门客，食客。无所之：无处去，无处容身。✦以而：因而。✦夷狄：泛指少数民族。✦益甚：更为严重，更加厉害。

谚曰：“千金之子，不死于市。”此非空言也。

有句谚语说：“家有千金的人，不会犯法处死在街市，”这不是一句空活。

✦千金之子：千金之家的子弟。指富家子弟。✦不死于市：不会因犯法而在市上处死。古代常在闹市处决犯人，并暴尸街头。

故曰：“天下熙熙，皆为利来；天下壤壤，皆为利往。”

“天下的人高高兴兴，都是为利而来；天下的人纷纷乱乱，都是为利而往。”

✦熙熙：形容拥挤、热闹的样子。✦壤壤：通“攘攘”，纷乱的样子，与“熙熙”同义。

夫千乘之王，万家之侯，百室之君，尚犹患贫，而况匹夫编户之民乎！

那拥有兵车千乘的国王，那享有食邑万户的诸侯，那享有食邑百家的大夫，尚且还害怕贫穷，何况一般的百姓呢！

✦千乘之王：拥有千辆兵车的国君。✦万家之侯：享有食邑万户的封侯。指诸侯。✦百室之君：享有食邑几百户的封君。指大夫。✦尚犹：尚且还。✦患：忧虑，担心。✦编户之民：编入户口册的老百姓。

本篇简介

本篇是《史记·货殖列传》的序。货殖，是经营工商业以增加财富的意思。 在《货殖列传》中，叙述了一些有代表性的货殖家的事迹和社会影响。在这篇序里，司马迁阐述了他的经济思想。他认为，老子“小国寡民”的思想已经不能适应新的形势，只有通过农、虞、工、商的社会分工进行商品的生产和交换，人类社会的一切其他活动才有可能。 司马迁的上述思想具有鲜明的进步倾向，它对先秦以来儒、道等文化传统的偏失是一种难得的矫正。 

本篇名句

天下熙熙，皆为利来；天下壤壤，皆为利往。

天下的人高高兴兴，都是为利而来；天下的人纷纷乱乱，都是为利而往。

农不出则乏其食，工不出则乏其事，商不出则三宝绝，虞不出则财匮少。

农民不出来种田就缺乏粮食，工匠不出来做工就缺乏用具，商人不出来经商就使粮食、用具、钱财三样宝贵的东西断绝交流，管山的人不出来开发山泽资源就缺乏财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