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文观止》卷五·滑稽列传《史记》

孔子曰：“六艺于治一也。《礼》以节人，《乐》以发和，

孔子说：“六艺对于治理国家都一样有作用。《礼记》用来节制人的行为，《乐经》用来抒发人的和平美好的情感，

✦滑稽：滑，读音gu三声。流利，润滑。稽，停，留止。滑稽，形容圆转自如。✦六艺：即六经，指《礼》、《乐》、《书》、《诗》、《易》、《春秋》，是儒家的经典著作。✦节人：指节制、规范人的言行。✦发和：促进和谐。

《书》以道事，《诗》以达意，《易》以神化，《春秋》以义。”

《书经》用来使人通晓往事，《诗经》用来表情达意，《易经》用奇妙的方法来发现事物的变化，《春秋》用正义来衡量是非。”

✦道事：指记述往古事迹和典章制度。✦神化：窥探神奇变化。✦义：正义。

太史公曰：“天道恢恢，岂不大哉！谈言微中，亦可以解纷。”

太史公说：宇宙间的事物广阔无边，难道不大吗！那些滑稽人物在幽微的谈笑之间，替他人排解纠纷。

✦恢恢：广阔无垠。✦谈言微中：谈话微妙而切中事理。✦解纷：解除纠纷。

淳于髡者，齐之赘婿也。长不满七尺，滑稽多辩，数使诸侯，未尝屈辱。

淳于髡（kūn），是齐国入赘的女婿，身长不满七尺，说话滑稽，善于辩论，屡次出使到诸侯之国，从来没有受过屈辱。

✦赘（zhuì）婿：入赘于女家的女婿。✦数：屡次。

齐威王之时喜隐，好为淫乐长夜之饮，沉湎不治，委政卿大夫。

当时齐威王喜欢隐语，没有节制地追求快乐，常常通宵饮酒，沉溺于酒色之中，不理国事，把政事都委托给公卿大夫。

✦喜隐：喜欢说隐语，隐语即谜语。✦沉湎（miǎn）：指陶醉于饮酒之中。✦不治：不问政事。

百官荒乱，诸侯并侵，国且危亡，在于旦暮，左右莫敢谏。

国内的官吏政事荒疏、混乱，国外的诸侯纷纷入侵，齐国将要危亡，只在旦夕之间了。左右的大臣都不敢进谏。

✦并侵：都来侵犯。

淳于髡说之以隐曰：“国中有大鸟，止王之庭，三年不蜚又不鸣，王知此鸟何也？”

淳于髡用隐语对齐威王说：“国中有一只大鸟，停息在大王的宫庭上，三年不飞也不鸣，大王知道这只鸟为什么这样呢？”

✦说之以隐：用隐语来游说齐威王。说，劝说，说服。✦蜚（ｆēｉ）：同“飞”。

王曰：“此鸟不飞则已，一飞冲天；不鸣则已，一鸣惊人。”

威王说：“这只鸟不飞便罢，一飞就要冲上天去；不鸣便罢，一鸣就要使人大吃一惊”。

于是乃朝诸县令长七十二人，赏一人，诛一人，奋兵而出。

于是就召见全国各县的长官七十二人，赏了一人，杀了一人，发动士兵出去作战。

✦县令长：县的行政长官，人口万户以上的县，称令；人口不及万户的县，称长。✦奋兵：举兵。✦振：通“震”。

诸侯振惊，皆还齐侵地。威行三十六年。语在《田完世家》中。

各国的诸侯感到震惊，都把侵占的土地退还齐国，齐国威震天下三十六年。这事记在《田完世家》中。

✦《田完世家》：即《田敬仲完世家》，在卷四十六。

威王八年，楚大发兵加齐。齐王使淳于髡之赵请救兵，赍金百斤，车马十驷。

威王八年时，楚国大规模地发兵进攻齐国。齐威王派淳于髡出使到赵国去，请求救兵，给了黄金百斤、车马十辆作礼物，

✦威王八年：前371年。✦加齐：侵犯齐境。加：陵压、覆盖。✦之：往、到。✦赍（ｊī）：携带。✦驷：古代同一辆车驾四匹马叫一驷。

淳于髡仰天大笑，冠缨索绝。

淳于髡仰面朝天大笑，笑得系在下巴颏下的帽带子都断了。

✦冠缨索绝：结缚帽子的带子尽都迸断。✦缨：系帽用的带子。✦索：尽。✦绝：断。

王曰：“先生少之乎？”髡曰：“何敢！”王曰：“笑岂有说乎？”

威王说：“先生觉得礼品太少了吗？”淳于髡说：“岂敢！”威王说：“你刚才的大笑难道有什么含意吗？”

髡曰：“今者臣从东方来，见道傍有禳田者，操一豚蹄，酒一盂，祝曰：

“今天我从东方来，看见路旁有一个祈求田地丰收的人，他拿着一只小猪腿和一壶酒，祷告说：

✦傍：通“旁”。✦禳（ráng）田者：祈祷田神的人。禳，古代以祭祷消除灾祸的一种迷信活动。✦豚蹄：猪蹄

‘瓯窭满篝，污邪满车，五谷蕃熟，穰穰满家。’臣见其所持者狭而所欲者奢，故笑之。”

‘祝愿高坡上狭小的瘦地上收获的谷物装满竹笼，祝愿平原上的肥田里收获的谷物装满车子，祝愿五谷丰登啊，粮食堆满我家。’我看见他拿来祭祀的东西太少而希望得到的东西太多，所以嘲笑他。”

✦瓯（ōu）窭（jù）满篝（gōu）：高地上收获的谷物盛满篝笼。瓯窭，犹杯窭，形容高地狭小之处。篝：竹笼。✦污邪：低洼田地。✦蕃熟：茂盛丰熟。✦穰穰：丰盛、众多的样子。✦狭：少。✦奢：多。

于是齐威王乃益赍黄金千溢，白璧十双，车马百驷。髡辞而行，至赵。

因此，齐威王就把礼品增加到黄金一千镒，白璧十双，车马一百辆。淳于髡辞别威王而去，到了赵国，

✦溢：通“镒”。古代的重量单位。二十两为一镒，一说二十四两为一镒。✦璧：平而圆、中心有孔的玉。礼器。

赵王与之精兵十万，革车千乘。楚闻之，夜引兵而去。

赵王给了齐国精兵十万，战车千乘。楚国听到这个消息，连夜把兵撤走了。

✦赵王：指赵成侯赵仲。✦革车：裹有皮革的重战车。

威王大说，置酒后宫，召髡赐之酒。问曰：“先生能饮几何而醉？对曰：“臣饮一斗亦醉，一石亦醉。”

威王非常高兴，在后宫摆酒席，召见淳于髡，赐给他酒喝。威王问：“先生能饮多少酒才醉呢？”淳于髡答道：“我饮一斗酒亦醉，饮一石酒亦醉。”

✦说：同“悦”。喜欢、高兴。

威王曰：“先生饮一斗而醉，恶能饮一石哉！其说可得闻乎？”

威王说：“先生饮一斗酒就醉了，怎么能饮一石呢！其中的道理可以说给我听吗？”

✦恶：如何、怎么。

髡曰：“赐酒大王之前，执法在旁，御使在后，髡恐惧俯伏而饮，不过一斗径醉矣。

淳于髡说：“在大王面前饮赏赐的酒，监酒官站在旁边，纠察失仪的官站在后面，我恐惧得俯伏着饮酒，饮不到一斗酒就醉倒了。

✦径：直，就。

若亲有严客，髡帣韝鞠跽，侍酒于前，时赐余沥，奉觞上寿，数起，饮不过二斗径醉矣。

如果父亲有尊严的客人来，我卷起袖子屈身跪着，在他们面前侍奉饮酒，他们常常赐给我饮剩下的酒滴，我奉着酒杯向他们祝酒，屡次起身应酬，饮不到二斗酒简直就要醉了。

✦严客：尊客。严，尊严，敬重。✦帣韝鞠跽（juǎnbèijūjì）：卷着袖子。✦帣，约束袖子。✦韝，臂套。鞠跽（ｊì）：弯腰跪着。✦跽，同“跽”，即长跪，挺直上身，双膝着地。✦余沥：残酒。✦奉：捧。✦觞（shāng）：盛酒器。

若朋友交游，久不相见，卒然相睹，欢然道故，私情相语，饮可五六斗径醉矣。

如果是朋友交游，好久不见，突然相逢，愉快地叙说旧日的情谊，互相倾诉内心的话语，我可以饮五六斗酒才醉呢。

✦卒然：突然。卒，通“猝”。✦道故：话旧，追述往事。✦私情相语：彼此倾吐心里的话。

若乃州闾之会，男女杂坐，行酒稽留，六博投壶，相引为曹，

如果是乡里之间的宴会，男女混杂在一起坐着，斟酒没有时间限制，玩着六博、投壶的游戏，彼此相邀分组打赌，

✦若乃：至于。✦州闾（lǘ）：乡里。✦行酒：依次饮酒。✦稽留：延长，停留。✦六博：古代的一种博戏。共十二个棋子，黑、白各六，两人对博每人各六棋，故名。✦投壶：古代宴会的游戏，宾主依次往一种特制壶投矢，以投中多少决胜负，✦为曹：成对。

握手无罚，目眙不禁，前有堕珥，后有遗簪，

握了妇女的手也不责罚，目不转睛地注视她们也无人禁止，前面有掉下来的耳环，后面有遗落的发簪，

✦眙（chì）：直视，瞪着眼。✦堕珥：掉在地上的耳环。✦遗簪：丢失的发簪。

髡窃乐此，饮可八斗而醉二参。

我对此暗自高兴，可以饮八斗酒才有二三分醉。

✦窃：暗自，私下。✦参（ｓāｎ，三）：犹“三”。

日暮酒阑，合尊促坐，男女同席，

傍晚酒席将散，走掉了一批客人，还剩下一些客人，我们剩下的人把酒壶里的剩酒合在一起，挤在一块儿坐着饮，男女同席，

✦阑：尽。✦合尊：把残余的酒并为一樽。尊，即樽，酒器。✦促坐：挤在一起坐。

履舄交错，杯盘狼藉，堂上烛灭，主人留髡而送客，

鞋子、木屐交错地脱在地上，杯子、盘子杂乱地摆在桌上，厅堂上的烛光熄灭了，主人留下我而把其他的客人送走，

✦履舄（ｘī）交错：这里指男女的鞋子错杂地放在一起。履：鞋子。舄：木屐。✦狼藉：杂乱无章。

罗襦襟解，微闻芗泽，当此之时，髡心最欢，能饮一石。

妇女解开衣襟，可以微微地闻到一股香味，当这个时候，我心里感到最欢乐，能够饮一石酒。

✦罗襦：薄罗的短衣或短袄，✦芗泽：浓浓的香气。芗，同“香”。

故曰酒极则乱，乐极则悲；万事尽然。”

所以说，饮酒过分就会丧失礼节，享乐过分就会生出悲哀，世间的各种事情都是这样。”

言不可极，极之而衰。以讽谏焉。

淳于髡这是说，万事不能做得过分，过分了就会招致衰败。他以此讽谏齐威王。

✦讽谏：用婉言隐语来劝诫别人。

齐王曰：“善。”乃罢长夜之饮，以髡为诸侯主客。宗室置酒，髡尝在侧。

齐威王听了以后说：“说得好。”就下令取消通宵饮酒，任命淳于髡当接待诸侯的交际官。齐国的王族宗室设酒宴的时候，淳于髡常在旁边作陪。

✦诸侯主客：接待各诸侯国宾客的交际官。✦尝：通“常”。

本篇简介

《滑稽列传》是一篇专述滑稽人物的类传（同一类人物的传记），写了战国时齐国淳于髡、楚国优孟和秦朝优旃的事迹。在封建社会，臣子常常不敢明白、直接劝谏君主，有时就只好用说笑话之类的手段旁敲侧击，希望君主能醒悟，改正错误。本篇所写的三个人物，都是这样的滑稽人物。他们不同于那种油腔滑调、一味引人发笑的人，而是不随波逐流、又能通行上下。这里只选录了原文开头的短序和淳于髡传，其中有淳于髡的三个故事：以大鸟为比喻，用打哑谜的方式讽谏齐威王发愤图强，改变齐国家现状；通过述说道旁禳田者的贪吝，讽谏齐威王应多增财礼，以顺利地向赵国借兵；以自身饮酒的感受现身说法，讽谏齐威王“罢长夜之饮”。 

本篇名句

酒极则乱，乐极则悲；万事尽然。

饮酒过分就会丧失礼节，享乐过分就会生出悲哀，世间的各种事情都是这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