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文观止》卷五·游侠列传序《史记》

韩子曰：“儒以文乱法，而侠以武犯禁。”二者皆讥，而学士多称于世云。

韩非子说：“儒生利用经书扰乱国家的法令，游侠使用武力违犯国家的禁令。”两种人都受到指责，可是儒生却大多数受到世人的称赞。

✦韩子：即韩非。所引文字见《韩非子·五蠹》。✦儒：儒家学派。此指儒生。✦文：指儒家经典，如《诗》《书》之类。✦乱法：破坏法度。✦侠：游侠者。✦武：勇武的行为。✦禁：禁令。✦二者：指儒、侠。✦讥：非难。✦学士：指儒生。✦称：被人称扬。

至如以术取宰相卿大夫，辅翼其世主，功名俱著于春秋，固无可言者。

至于那些用手段去取得宰相、卿、大夫等高位辅佐国君的儒生，使自己的功名都载入史册，这些就是不必说了。

✦术：方法。此处实指权术。✦辅翼：辅助。✦世主：当代的天子。

及若季次、原宪，闾巷人也，读书怀独行君子之德，义不苟合当世，当世亦笑之。

至于像季次、原宪那样的儒生，在乡间隐居不仕，他们读书，怀抱着独善其身的清高的德操，他们坚持正义，不肯与世俗同流合污，世人也讥笑他们。

✦季次：即公皙哀，孔子的学生。✦原宪：即子思，孔子的学生。✦闾巷人：即平民百姓。✦怀：怀抱。✦独行：特异之行，不同凡俗的操节。

故季次、原宪终身空室蓬户，褐衣疏食不厌。死而已四百余年，而弟子志之不倦。

所以季次、原宪终身住在极其简陋的屋子里，连粗劣的衣食都得不到满足。他们已经死去四百多年了，后世的儒生却不断地怀念他们。

✦空室：室内空空，极言贫穷。✦蓬户：蓬蒿所编成的门，极言家贫。按《庄子·让王》记原宪之贫穷曰：“原宪居鲁，环堵之宫，茨以生草，蓬户不完，桑以为枢而瓮牖，二室，褐以为塞，上漏下湿，匡坐而弦歌。”✦褐衣：粗布上衣。✦疏食：粗糙低劣的饭食。✦厌：通“餍”，足。✦志：怀念。

今游侠，其行虽不轨于正义，然其言必信，其行必果，已诺必诚，不爱其躯，赴士之厄困。

那些游侠，他们的行为虽不合于国家的法制，但是他们说话守信用，办事有结果，应许了的事一定诚心诚意去办，不惜他们的生命，去解救士人的危难。

✦轨：车轨。“不轨”犹言“不合”。✦正义：指当时的道德准则和法律。✦果：坚定而不动摇。

既已存亡死生矣，而不矜其能，羞伐其德，盖亦有足多者焉。

等到助弱锄强之后，他们也不夸耀自己的才能，羞于称赞自己的德惠，也有值得赞美之处呢。

✦矜：自我夸耀。✦伐：夸耀。✦多：称赞。

且缓急，人之所时有也。

遭遇危难是人常有的事。

✦缓急：复词偏义，急迫。

太史公曰：“昔者虞舜窘于井廪，伊尹负于鼎俎，

太史公说：从前虞舜处于打井和修仓廪的窘况之中，伊尹背着锅子和砧板做伙夫，

✦窘：困迫。✦井廪（lǐn）：水井和仓廪。按《孟子·万章》及本书卷《五章本纪》皆言舜未称帝时，多次遭其父与弟的迫害，舜修仓廪，其父瞽瞍（gǔsǒu）撤梯烧仓，欲将他烧死。后又让舜淘井，舜入井其父与弟象把井填死，欲活埋舜。但舜大难不死，皆逃脱。✦伊尹：商汤贤臣。✦负：背。✦鼎：古炊具，如今之饭锅。✦俎（ｚǔ）：切肉的案板。按《孟子·万章》与本书卷三《殷本纪》说：伊尹曾寻机当了商汤的厨师，以烹调之理暗示为政之理，深得汤的赏识，被重用，建立大功。

傅说匿于傅险，吕尚困于棘津，夷吾桎梏；

傅说隐居在傅岩做泥工，吕尚困在棘津卖食，管仲戴过手铐脚镣，

✦傅险：又作“傅岩”，地名。据卷三《殷本纪》记载，傅说本为在傅岩服苦役的犯人，后被武丁发现，委以重任，使商代大治。参见《吕氏春秋·求人》。✦棘（jí）津：古代河水名。据《正义》引《尉缭子》说，姜尚年七十还未得志，只能在棘津做贩卖饮食的小贩。其人其事详见卷三十《齐太公世家》。✦夷吾：即管仲。✦桎（ｚｈì）梏（ｇù）：古代刑具，即脚镣与手铐。卷六十二《管晏列传》记载，管仲原为公子纠之臣，公子纠在与公子小白（桓公）争君位的斗争中失败，逃往鲁国，桓公让鲁杀公子纠，将管仲缚押至齐。“桎梏”云青，当指此事。

百里饭牛，仲尼畏匡，菜色陈、蔡。

百里奚给人家饲牛，孔子在匡地受围、在陈蔡绝粮，

✦百里：即百里奚。✦饭牛：喂牛。按《孟子·万章》、《管子·小问》、《盐铁论》等书皆言百里奚早年曾自卖为奴，替人喂牛，寻找机会，取得秦穆公的信任。✦仲尼：即孔子。据卷四十七《孔子世家》云，孔子周游列国，从卫国到陈国，路过卫国的匡地时，匡人见他貌似匡人憎恨的阳虎，便将他围困起来，几乎把他害死。✦畏：在这里有拘囚的意思。按《荀子·赋篇》有“孔子拘匡”之句。✦菜色：指饥饿的容颜。✦陈：陈国。✦蔡：蔡国。按据卷四十七《孔子世家》记载，孔子周游列国，路过陈、蔡两国，途中无粮可吃，被饿得面黄肌瘦。

此皆学士所谓有道仁人也，犹然遭此菑，况以中材而涉乱世之末流乎？

✦犹然：尚且。✦菑：同“灾”。

这些都是儒生所说的有道德的仁人啊，他们尚且遭到种种灾难，何况普通的人而处在乱世的末期呢？

其遇害何可胜道哉！鄙人有言曰：“何知仁义，已飨其利者为有德。”

他们遭遇的祸害哪里说得完啊！俗人说：“哪里知道谁仁义谁不仁义？享受到他的利益，他就是有德的人。”

✦鄙人：指普通的平民百姓。✦鄙：浅陋。✦飨（xiǎng）：享受。

故伯夷丑周，饿死首阳山，

所以伯夷羞于当周朝的百姓，情愿饿死在首阳山，

✦伯夷：殷末名士。据卷六十一《伯夷列传》记载，他认为周武王伐纣是以暴易暴，故反对周伐纣，隐居在首阳山。周建立后，认为吃周的粮食是可耻的，故饿死于首阳山。✦丑：认为可耻。

而文、武不以其故贬王；跖、屩暴戾，其徒诵义无穷。

而周文王、周武王不因为这个缘故而贬损其王号；盗跖、庄屩虽然横行不法，他们的党徒却没有穷尽的称赞他们的义气。

✦文、武：指周文王与周武王。✦不以：不因为。✦贬王：损害王者的声誉。✦暴戾（lì）：凶暴残忍。✦诵义：称赞道义。

由此观之，“窃钩者诛，窃国者侯，侯之门仁义存”，非虚言也。

由此看来，“窃钩的人受到诛杀，窃国的人封为王侯。只要做了王侯，仁义就存在他的门下。”这不是无稽之谈哪。

✦窃钩者：窃取衣带钩的人。此指小偷。按以下三句出自《庄子·胠箧》篇。✦窃国者：指最高统治者。

今拘学或抱咫尺之义，久孤于世，岂若卑论侪俗，与世沉浮而取荣名哉！

现在那些拘谨的儒生，死守着区区的仁义，长期孤立于世上，还不如把自己的论调降低到与世俗一般高，随俗合时而取得声誉啊！

✦拘学：抱着一得之见，或拘守偏面理论而固步自封的学者。✦或：有的。✦咫尺之义：狭隘的道理。咫，八寸。此喻陕小。✦卑论：低下的论点。✦侪（ｃｈáｉ）俗：迁就世俗之人。侪，等、齐。✦与世浮沉：随世俗而沉浮，即随波逐流之意。

而布衣之徒，设取予然诺，千里诵义，为死不顾世，此亦有所长，非苟而已也。

那些平民出身的游侠，建立了信义，相隔千里的人都称赞他们有义气，他们为别人牺牲生命，不顾世人的非难，这也是一种长处，并非随便可以做到的呢！

✦布衣：平民百姓。✦设：大。此指重视，看重。✦取予：从别人那里取得，或给予别人。此指符合道义的取予。✦然诺：应允。✦诵：通“庸”，从也。

故士穷窘而得委命，此岂非人之所谓贤豪间者邪？

所以士人遇到危难的时候往往把性命托付给他们，这样他们不是人们所说的圣贤豪杰一类杰出人物吗！

✦委命：托身。✦贤豪间者：贤人和豪侠中间的人物。间，中间。✦邪：同“耶”。

诚使乡曲之侠，予季次、原宪比权量力，效功于当世，不同日而论矣。

如果让乡里的游侠，与季次、原宪比较权势和能力，比较对当时社会所作出的贡献，那是不能相提并论的。

✦乡曲：乡间、民间。“乡曲之侠”当指民间的游侠。✦予：通“与”，同。✦效功：比较功业。效，通“校”。比较。

要以功见言信，侠客之义又曷可少哉！古布衣之侠，靡得而闻已。

总之，从功劳的显著和说话守信用来看，游侠的义气，又哪里可以轻视呢？古代平民出身的游侠，他们的事迹不得而知了。

✦要：总之。✦功见（ｘｉàｎ）：事功显现出来，意谓事情办成了。见，同“现”。✦靡（mí）：无，不。

近世延陵、孟尝、春申、平原、信陵之徒，皆因王者亲属，

近代延陵季子、孟尝君、春申君、平原君、信陵君这一班人，都因为是王侯的亲属，

✦延陵：春秋时代吴国公子季札，被封于延陵，故称延陵季子。他出使中原路过徐国时，徐君颇爱其剑，他心有赠送之意，末曾说出。待他回返时，知徐君已死，于是便将其剑挂于徐君墓地树上，以示重言诺之意。（见《新序·节士》）不过延陵季子为春秋时人，文中不当言“近世”。又后文并末言及延陵季子事，只说战国四公子事，故清人梁玉绳《史记志疑》、崔适《史记探源》等皆疑“延陵”二字为衍文，可信。✦孟尝：即齐国孟尝君田文。✦春申：即楚国春申君黄歇。✦平原：即赵国平原君赵胜。✦信陵：即魏国公子信陵君无忌。以上四人是战国时代以养士闻名的好侠之士。《史记》皆有传，分别见卷七十五、卷七十八、卷七十六、卷七十七。

藉于有土卿相之富厚，招天下贤者，显名诸侯，不可谓不贤者矣。

凭借他们有封地和卿相的高官厚禄，广招天下的贤士，从而扬名于诸侯，不能说他们不是贤人。

✦藉：依靠。✦土：指封地。

比如顺风而呼，声非加疾，其势激也。

这好比顺着风呼喊，声音并没有加快，是风势把喊声激荡到远处去了。

✦疾：声音宏亮。✦激：激荡。

至如闾巷之侠，修行砥名，声施于天下，莫不称贤，是为难耳。

至于乡间的游侠，修养自己的品德，从而名闻天下，没有谁不称赞，这就很难做到了。

✦砥（dǐ）名：砥砺名节，提高名声。✦施（ｙì）：延。

然儒、墨皆排摈不载。自秦以前，匹夫之侠，湮灭不见，余甚恨之。

但是儒家、墨家都摈弃游侠而不记载他们的事迹。在秦朝以前，平民出身的游侠被埋没不见，我对此感到十分不满意。

✦排摈（bìn）：排斥、抛弃。

以余所闻，汉兴有朱家、田仲、王公、剧孟、郭解之徒，虽时扦当世之文罔，

根据我所知道的，汉朝兴起以后有朱家、田仲、王公、剧孟、郭解一班人，他们虽然常常违犯当世的法纪，

✦朱家、田仲、王公、剧孟、郭解：皆汉代侠士，见下文。✦扜（ｈàｎ）：违。✦文罔：通“文网”，法律禁令。

然其私义廉洁退让，有足称者。名不虚立，士不虚附。

然而他们个人的道德作风是廉洁谦让的，有值得称赞之处。他们的名声不是凭空建立起来的，士人并没有白白地依附他们。

至如朋党宗强比周，设财役贫，豪暴侵凌孤弱，恣欲自快，游侠亦丑之。

至于那些结党营私的豪门贵族，他们互相勾结起来利用钱财去役使贫民，仗势去侵凌势孤力弱的人，纵情享乐，这是游侠们认为丑恶的。

✦朋党宗强：结成帮派的豪强。✦比周：互相勾结。比，近。周，合。✦设财役贫：依仗自己的财富役使穷人。✦凌：侵犯。✦恣：放纵。

余悲世俗不察其意，而猥以朱家、郭解等令与暴豪之徒同类而共笑之也。

我不满于世俗之人，没有认清他们的意图，而把朱家、郭解等人和那些结党营私的豪门贵族混杂在一起，使朱家、郭解等人和那些暴徒同类而一起去讥笑他们。

✦猥：谬，错误。

本篇简介

本文是《游侠列传》的序。太史公一反世俗偏见，认为游侠之德值得称赞而不容忽视。这种识见主要是从百姓的命运着眼，主要是出于对乡曲、闾巷、布衣、匹夫的关注。 游侠，是指那些言必信，行必果，轻生重义，勇于救人急难之人，即后世所说的侠客。司马迁倾心于他们的高尚品质和作为，在《游侠列传》中记叙了他们的事迹，对他们作出了很高的评价，表现出了极大的同情。也给予他们以充分的肯定，表现作者不同凡响和胆识。

本篇名句

窃钩者诛，窃国者侯，侯之门仁义存。

窃钩的人受到诛杀，窃国的人封为王侯。只要做了王侯，仁义就存在他的门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