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文观止》卷五·伯夷列传《史记》

夫学者载籍极博，犹考信于《六艺》。

大凡是学者，阅读的书籍要非常广博，还要到六经中去进行考证。

✦载籍：书籍。✦《六艺》：即《六经》。指《诗》、《书》、《礼》、《乐》、《易》、《春秋》。

《诗》、《书》虽缺，然虞、夏之文可知也。

《诗经》、《尚书》虽有缺失，但记叙虞舜和夏朝的事情还可以从中看见。

✦《诗》、《书》虽缺：相传孔子曾经删定《诗经》、《尚书》，经秦始皇楚书后，多有缺亡。✦虞、夏之文：指《尚书》中的《尧典》、《舜典》、《大禹谟》，其中详细记载了虞夏禅让的经过。

尧将逊位，让于虞舜。舜禹之间，岳牧咸荐，

唐尧将要退位的时候，禅让给虞舜。虞舜和夏禹接受君位，是四岳和九牧都推荐，

✦逊位：这里指让位。逊，让，退位。✦咸：全，都。

乃试之于位，典职数十年，功用既兴，然后授政。

于是他们在君位上试政，掌管职务几十年，等到功业已经建立，然后才把国家的政权授给他们。

✦典职：任职。此指代理职务。典，主持。✦功用：业绩，成就。

示天下重器，王者大统，传天下若斯之难也。而说者曰：

这表示君位是极宝贵的，天子是最大的统治者，把天下传给他人是不容易的。而有的人却说：

✦功用：业绩，成就。✦重器：宝器。此处用以象征国家政权。✦大统：帝位。✦说者：指诸子杂记。

“尧让天下于许由，许由不受，耻之，逃隐。

“唐尧把天下让给许由，许由不接受，并以此为耻，逃去隐居了。

及夏之时，有卞随、务光者。此何以称焉？

到了夏朝的时候，又有卞随、务光不肯接受君位”。这话是根据什么说的呢？

✦这一句的意思是说，许由、卞随、务光虽见于诸子杂说，而《六经》中未曾言及，又根据什么称说呢？✦称：赞许，表扬。

太史公曰：余登箕山，其上盖有许由冢云。

太史公说；我登箕山的时候，那上面据说有许由的坟墓。

✦冢：坟墓。

孔子序列古之仁圣贤人，如吴太伯、伯夷之伦详矣。

孔子依次记叙古代圣贤仁人的事迹，如吴太伯、伯夷之类的事迹，都记叙得很详细。

余以所闻由、光义至高，其文辞不少概见，何哉？

从我所听到的，许由、务光的义气非常高，但记叙他们事迹的文辞却很少，这是为什么呢？

✦其文辞：指《诗》、《书》里记载的文字。✦少：稍微，略微。✦概：梗概。

孔子曰：“伯夷、叔齐，不念旧恶，怨是用希。”“求仁得仁，又何怨乎？”

孔子说：“伯夷、叔齐，不计较旧仇，所以怨气很少。他们求仁义而得到了仁义，又有什么怨气呢？”

✦怨是用希：即“怨用是希”。意思是怨恨因此就少了。✦用，因。✦是，此。✦希，同“稀”。稀少。

余悲伯夷之意，睹轶诗可异焉。其传曰：

我对伯夷的用心感到悲苦，看了他们遗下来的充满怨气的诗句，又感到与孔子所说的不同呢。他们的传记上说：

✦悲：此处引申为悲怜、叹服、同情。✦轶诗：指下文《采薇》诗，该诗未收入《诗经》，所以称之为轶诗。轶，通“逸”、“佚”，散失。✦可异焉：着实奇怪。因为前文《论语·述而》说过“求仁得仁，又何怨乎？”而歌辞中又有“于嗟徂兮，命之衰矣”这种表示怨气的话，所以感到着实奇怪。✦其传：《索隐》按其传，盖指《韩诗外传》及《吕氏春秋》。

伯夷、叔齐，孤竹君之二子也。父欲立叔齐，及父卒，叔齐让伯夷。伯夷曰：“父命也。”遂逃去。

伯夷、叔齐，是孤竹君的两个儿子。父亲想立叔齐继承君位。当父亲死后，叔齐让伯夷继承君位，伯夷说：“父亲的遗命是叫你继承君位。”伯夷就逃走了。

叔齐亦不肯立而逃之。国人立其中子。于是伯夷、叔齐闻西伯昌善养老，盍往归焉。

叔齐也不肯继承君位而逃走。孤竹国人就立孤竹君的另一个儿子做国君。当时伯夷、叔齐听说西伯昌能够很好地奉养老人，就去归附他。

✦国人：指居住在国都，享有一定参预议论国事权力的人。中(ｚｈōｎｇ，仲)子：古代兄弟排行按伯仲叔季的次序，伯夷排行第一，叔齐排行第三。中子，就是次子。✦盍（hé）：何不。

及至，西伯卒，武王载木主，号为文王，东伐纣。

当他们赶到，西伯昌死了，正碰上武王载着西伯昌的神主，追称他父亲为文王，向东出兵讨伐商纣。

✦木主：象征死者的木制牌位。✦号：追谥的尊号。

伯夷、叔齐叩马而谏曰：“父死不葬，爰及干戈，可谓孝乎？以臣弑君，可谓仁乎？”

伯夷、叔齐扯住武王的马缰绳劝阻说：“父亲死了没有埋葬，就大动干戈，可以算得孝吗？作为一个臣子去杀国君，可以算得仁吗？”

✦叩马：勒紧马缰绳。叩，通“扣”，拉住，牵住。✦爰（yuán）：于是就。✦干戈：古代常用兵器。干，盾。戈，戟。此处引申为战争。✦弑(ｓｈì)：古代下杀上称之为弑。如子女杀死父母，臣杀死君。

左右欲兵之。太公曰：“此义人也。”扶而去之。

武王左右的人想把他们杀掉。姜太公说：“这是有义气的人啊！”就扶起他们来，让他们离去。

✦左右：身旁的随从人员。✦兵之：用武器杀掉他们。

武王已平殷乱，天下宗周，而伯夷、叔齐耻之，

武王已经平定了殷末之乱，天下的人都尊崇周朝，而伯夷、叔齐却耻于当周朝的百姓，为了保持义气而不吃周朝的粮食，

✦宗周：以周王室为宗主。✦耻之：以之为耻。认为武王平暴，天下宗周是耻辱的事情。

义不食周粟，隐于首阳山，采薇而食之。及饿且死，作歌。其辞曰：

于是隐居在首阳山，采野菜充饥。到饿得快要死的时候，他们作了一首歌，歌词说：

✦义：坚持仁义、气节。✦薇：野豌豆，蕨类植物，草本，其叶与果可食。

“登彼西山兮，采其薇矣。以暴易暴兮，不知其非矣。

“登上西山，采那薇菜啊！用暴政代替暴政，还不知道自己的错误啊！

✦暴：前一“暴”指暴臣，后一“暴”指暴君。✦易：换。

神农、虞、夏忽焉没兮，我安适归矣？

神农、虞、夏之世，很快地过去了，我们去归附谁啊！

✦适：往。到……去。

于嗟徂兮，命之衰矣！”遂饿死于首阳山。由此观之，怨邪非邪？

唉，唉！死期到啦，命运这样衰薄啊！”他们就这样饿死在首阳山上。由此看来，伯夷、叔齐是怨呢还是不怨呢？

✦于(ｘū)嗟：叹词，表示惊异。✦徂(ｃú)：通“殂”，死亡。

或曰：“天道无亲，常与善人。”若伯夷、叔齐，可谓善人者非邪？

有人说：“天是没有偏爱的，它常常帮助好人。”像伯夷、叔齐这样的人，可以算是好人，还是不算好人呢？

✦或：有人，有的人。✦天道：指左右人类命运的天神意志。✦无亲：没有私心，没有亲疏、厚薄之分。

积仁洁行如此而饿死！且七十子之徒，仲尼独荐颜渊为好学。

他们讲仁义，品行高洁，却这样地被饿死。还有，七十名弟子，孔子单称颜渊是好学的人，

✦积仁洁行：积累仁德，使行为高洁。✦七十子：孔子受徒三千，通六艺者七十二人。七十，是举整数而言。

然回也屡空。糟糠不厌，而卒蚤夭。

可是颜渊经常贫困，连糟糠都吃不饱，而终于早死了。

✦空：空乏、穷困。✦糟糠：借指粗劣的食物。糟，酿酒剩的陈渣。糠，粮食之皮。✦不厌：吃不饱。厌，写作“餍”。饱。✦卒蚤夭：终于早死。蚤，通“早”。夭，过早地死。相传颜渊二十九岁白发，三十二岁死去。

天之报施善人，其何如哉？盗跖日杀不辜，肝人之肉，

天施善好人，究竟怎样呢？盗跖天天杀死无罪的人，吃人的心肝，

✦肝人之肉：挖人肝脏当动物的肉吃。按“盗跖”云云，均系当时对这位奴隶起义领袖的诬称。

暴戾恣睢，聚党数千人横行天下，竟以寿终。是遵何德哉？此其尤大彰明较著者也。

残暴凶横，肆无忌惮，聚集党徒几千人横行天下，而他竟然寿终正寝，这是遵循什么道德呢？这是特别明显的例子啊。

✦暴戾(lì)：粗暴乖张，残酷凶恶。恣(ｚì)睢(ｓｕī)：任意胡为。✦彰明较著：形容非常明显，容易看清楚。彰、明、较、著，都是明显、显著的意思。

若至近世，操行不轨，专犯忌讳，而终身逸乐，富厚累世不绝。

就像近世，有些人操行不端正，尽干犯法的事，却终身安逸享乐，有钱有势接连几代不断。

✦近世：实则当世，这是避免招致灾祸的措词。

或择地而蹈之，时然后出言，行不由径，非公正不发愤，

有的人选择好了地方才踏上去，选择好了时机才说话，走路也不走小道，不是公正的事情不发奋去做，

✦择地而蹈之：选好地方才肯迈步。不敢轻举妄动。✦行不由径：不从小路行走，比喻光明正大。径，小路。引申为邪路。

而遇祸灾者，不可胜数也。余甚惑焉，倘所谓天道，是邪非邪？

 而这种人遭遇灾祸的却多得数不清啊。我十分怀疑，若说这就是所谓天道，到底是正确呢还是错误呢？

子曰：“道不同，不相为谋。”亦各从其志也。

孔子说：“主张不同，不要互相商量。”也就是说各人顺着自己的意志去办事吧。

✦这二句的意思是说，主张不同，彼此不相商议、合作。语见《论语·卫灵公》。✦为，与。

故曰：“富贵如可求，虽执鞭之士，吾亦为之。如不可求，从吾所好。”

孔子又说：“富贵如果可以求得到，就是替人执鞭当马夫，我也愿意干；如果富贵不可求得，那就顺着我的爱好去干。”

✦语见《论语·述而》，原文作：富而可求也”。

“岁寒，然后知松柏之后凋。”举世混浊，清士乃见。岂以其重若彼，其轻若此哉？

“天气严寒以后，才知道松柏是最后凋谢的。”整个世界都混浊了，品行廉洁之士才会显露出来。难道不是因为他们重视德行，而轻视富贵吗？✦语见《论语·子罕》，原文“凋”，作“彫”。句未有“也”字。比喻只有经过严峻的考验，才能看出一个人的品质。✦见：同“现”。显露。✦这两句历来解释不一。《索隐》认为伯夷让德之重若彼，而采薇饿死之轻若此；又一说是操行不轨，富厚累代，是其重若彼，公正发愤而遇灾祸，是其轻若此。《正义》认为重为盗跖等，轻谓夷、齐、由、光等。顾炎武则认为其重若彼，谓俗人之重富贵；其轻若此，谓清士之轻富贵。而顾氏更贴近本文原意。

“君子疾没世而名不称焉。”贾子曰：

君子最恨死后名声不能称扬于世。贾谊说：

✦语见《论语·卫灵公》。✦疾，痛恨。✦称，称颂，赞许。

“贪夫徇财，烈士徇名，夸者死权，众庶冯生。”

“贪利的人为财而死，壮烈的人为名而死，矜夸的人为权而死，一般的老百姓只知道保持自己的生命。”

✦徇财：为了达到获得财物的目的而牺牲性命。✦徇，通“殉”。为某种目的而死。✦烈士：有志于功业的人。✦夸者：矜夸的人。✦死权：为权势而死。✦众庶：泛指百姓。✦冯(ｐíｎｇ)：通“凭”，依*，依据。

“同明相照，同类相求。”“云从龙，风从虎，圣人作而万物睹。”

同是光明的就会互相照映，同是一类事物就会互相应求，云跟着龙，风跟着虎，圣人出现就能够看见一切事物。

✦“同明相照”五句，语见《易·乾·文言》，原文作“同声相应，同气相求，水流湿，火就燥，云从龙，风从虎，圣人作而万物睹。”说的是同类事物互相感应。✦作，起，出现，著述。✦睹，显露，昭著。

伯夷、叔齐虽贤，得夫子而名益彰。颜渊虽笃学，附骥尾而行益显。

伯夷、叔齐虽是贤人，得到孔子的称赞才使名声更加昭著；颜渊虽然好学，因为追随孔子才使德行更加显明。

✦附骥尾：苍蝇附骥尾而行千里；比喻追随名人、受到名人的称扬之后而成名。骥，千里马。

岩穴之士，趣舍有时若此，类名堙灭而不称，悲夫！

乡野间的隐士，他们出仕和隐退都是因为时运的关系；像这类人，名声埋没而无人称扬，真是可悲啊！

✦岩穴之士：在山野隐居的人。✦趣：趋向，向前，取。✦舍：隐退。✦堙灭：埋没。

闾巷之人，欲砥行立名者，非附青云之士，恶能施于后世哉？

那些穷巷小户的人，想培养德行建立名声，不依附那些德高望重的人，怎能传名声于后世啊！

✦砥（dǐ）：磨刀石。引申为磨励，锻炼。✦青云之士：德隆望尊、地位显赫的人。✦恶：怎，怎么，哪。✦施(ｙī，)：延续、留传。

本篇简介

列传这种史书体裁，是司马迁在《史记》中的首创，一般是记叙帝王、诸侯以外的人物的事迹，也有少数记外国和少数民族的历史。本篇是《史记》七十列传首篇，以孔子等人的言论为线索，用许由、务光等的事迹作衬托。简略地记叙伯夷、叔齐兄弟都不愿继承王位、隐居首阳山、直至饿死等事迹；又借善人、恶人的不同遭遇，表示了作者对“天道”的怀疑。 吴楚材对此文作了评价：“传体，先叙后赞。此以议论代叙事，篇末不用赞语，此变体也。通篇以孔子作主，由、光、颜渊作陪客，杂引经传，层间叠发，纵横变化，不可端倪，真文章绝唱。”

本篇名句

“岁寒，然后知松柏之后凋。”举世混浊，清士乃见。

“天气严寒以后，才知道松柏是最后凋谢的。”整个世界都混浊了，品行廉洁之士才会显露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