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文观止》卷四·乐毅报燕王书《战国策·燕策》

昌国君乐毅，为燕昭王合五国之兵而攻齐，下七十余城，尽郡县之以属燕。三城未下，而燕昭王死。

昌国君乐毅为燕昭王联合了五个国家的军队去攻伐齐国，占领了七十多座城池，并把这些城池变成了燕国的郡县。还有三座齐城没有攻下时，燕昭王就去世了。

✦燕昭王：燕国国君，曾求贤复国，振兴燕国。

惠王即位，用齐人反间，疑乐毅，而使骑刦代之将。

燕惠王继位后，中了齐国的反间计，对乐毅产生了怀疑，于是就派骑劫去代替乐毅当了燕军的统帅。

✦骑刦（jié）：亦作骑劫。燕国将领。

乐毅奔赵，赵封以为望诸君。齐田单诈骑刦，卒败燕军，复收七十余城以复齐。

乐毅逃到了赵国，赵王封乐毅为望诸君。齐将田单用巧计欺骗了骑劫，终于击败了燕军，并收复了七十座城池来重建齐国。

✦田单：齐国大将，曾用诈降之计火牛阵大破燕军，杀死骑刦。✦望诸君：赵封乐毅于观津，号望诸君。

燕王悔。惧赵用乐毅乘燕之敝以伐燕。燕王乃使人让乐毅，且谢之曰：

燕惠王后悔了，害怕赵国任用乐毅趁着燕国战败的时候而进攻燕国。燕惠王派人去责备乐毅，同时也向乐毅道歉说：

✦敝：衰败。✦让：谴责。

“先王举国而委将军，将军为燕破齐，报先王之仇，天下莫不振动，寡人岂敢一日而忘将军之功哉！

“先王把国家委托给将军，将军为燕国攻破齐国，为先王报了深仇大恨，天下各国无不为之震动，我哪敢有一天忘记将军的功劳呢？

会先王弃群臣，寡人新即位，左右误寡人，

适逢先王逝世，寡人刚刚继位，左右大臣就蒙骗寡人做错了事。

✦左右：国君亲近之人。

寡人之使骑刦代将军，为将军久暴露于外，故召将军，且休计事。

但我所以派骑劫去接替将军，是因为将军在外辛苦作战的时间太久了，因此召将军回国暂且休息，并共商国家大事。

✦暴露：日晒雨淋，风餐露宿，很辛苦。暴：同“曝"。

将军过听，以与寡人有隙，遂捐燕而归赵。

可是将军听信了流言，误解了我的意思，因而和寡人有了隔阂，于是抛开了燕国跑到赵国。

✦过：错。✦隙：裂缝，不合。

将军自为计则可矣，而亦何以报先王之所以遇将军之意乎？”

如果将军是为了自己打算，当然是未尝不可的，但您又用什么来报答先王知遇将军的情意呢？”

✦意：心愿。

望诸君乃使人献书报燕王曰：“臣不佞，不能奉承先王之教，以顺左右之心，

望诸君乐毅就派人送去一封信，回答燕王。信中说：“臣不才，不能很好地奉行先王的教诲，来顺乎您的心意，

✦不佞（nìng）：不才。

恐抵斧质之罪，以伤先王之明，而又害于足下之义，故遁逃奔赵。自负以不肖之罪，故不敢为辞说。

我怕蒙受到杀身之罪，以致伤害了先王的英明，又损害了您的仁义，所以才逃到了赵国。我背着不贤的罪名，所以不敢为自己辩解。

✦斧质：古时用以斩人得工具。✦不肖：不贤。自谦之词。✦为辞说：用言词辩解。

今王使使者数之罪，臣恐侍御者之不察先王之所以畜幸臣之理，而又不白于臣之所以事先王之心，故敢以书对。

现在大王派人来数落我的罪过，我担心您手下的人不了解先王之所以留用我、信任我的道理，又不明白我用来奉侍先王的忠心，所以才敢写信作答。

✦数：列举，列数。✦侍御者：侍侯国君的人，实指惠王。✦察：明白。✦畜幸：畜养宠信。畜：养。幸：宠爱。

“臣闻贤圣之君，不以禄私其亲，功多者授之；不以官随其爱，能当者处之。

我听说，贤明的国君不随意把俸禄送给自己亲近的人，而是授给功高的人；不把官职随意赠给他所喜欢的人，而是让给称职的人去做。

✦处之：处在其位。

故察能而授官者，成功之君也；论行而结交者，立名之士也。

所以，先考察人的能力然后再授给他官职的国君，是能够成就功业的国君；根据人的品行来接交朋友的人，是能够显身扬名的贤士。

✦论行而结交者：考量别人行为才跟他建立友谊的人。✦立名:树立名节。

臣以所学者观之，先王之举措，有高世之心，故假节于魏王，而以身得察于燕。

我以我所学的道理来观察，我认为先王的举止措施是意向高远而超乎世人之上的，所以我才借着魏王派使臣出使燕国的机会，使自己得到了燕王的了解和赏识。

✦错：通"措",措施，安排。✦高世之心：超出世上一般人的用心。✦假节：节，使者的符节。假节，奉命出使。✦得察:得到赏识。

先王过举，擢之乎宾客之中，而立之群臣之上，不谋于父兄，而使臣为亚卿。

承蒙先王破格举用，把我从一般宾客中提拔上来，而且高居于群臣之上，不与宗族贵戚商计，就任命我为亚卿。

✦擢（zhuó）：提拔。✦之：我。✦乎：同“于”，从。✦亚卿：仅次于上卿的官位。

臣自以为奉令承教，可以幸无罪矣，故受命而不辞。

我认为遵奉命令，听从教导，就可以幸免获罪了，因此接受了任命而没有推辞。

“先王命之曰：‘我有积怨深怒于齐，不量轻弱，而欲以齐为事。’

先王指示我说：‘我对齐国怀有深仇大恨，不顾自己的力量薄弱，要把攻伐齐国作为国家大事。’

✦轻弱:微弱。✦以齐为事：把向齐国报仇作为任务。

臣对曰：‘夫齐，霸国之余教，而骤胜之遗事也。闲于甲兵，习于战攻。王若欲伐之，则必举天下而图之。

我回答说：‘齐国继承了称霸天下的传统教化，又有屡次战胜诸侯的余威，武备熟练、惯于作战。大王要想进攻它，就一定要联合众多的国家共同对付它。

✦霸国：齐桓公曾称霸诸侯，故称齐国为霸国。✦余教：留下的功绩。✦骤胜：多次战胜。✦遗事：往事。✦闲通"娴"，熟习。

举天下而图之，莫径于结赵矣；且又淮北、宋地，楚、魏之所同愿也。

要联合各国，莫过于和赵国结盟更便当了。再说，齐国的淮北地区及宋国旧地，是楚国和魏国都想占领的地方。

✦淮北：指淮河以北地区，楚国想得。✦宋地：宋国之地，辖今河南省东部及山东、江苏、安徽三省之间地区，魏国想得。故下文云楚、魏之所同愿也。

赵若许约，楚、赵、宋、尽力，四国攻之。齐可大破也。’

如果赵国同意与我国结盟，楚、赵、宋一起尽力，四国共同攻打齐国，齐国就会大败了。’

先王曰‘善！’臣乃口受令，具符节，南使臣于赵，顾返命，起兵随而攻齐。

先王说：‘很好。’臣就亲自接受先王的命令，准备好符节，遵命出使到了南面的赵国。待我完成使命归来时，就起兵攻打齐国了。

✦顾反命:回来报告。

以天之道，先王之灵，河北之地，随先王举而有之于济上。

凭着昭昭天理，托赖着先王的威望，齐国黄河以北的地区，随着先王的兴师伐齐就全部归燕国所有了。

✦举：全部。✦之于济上：直到济水旁边。

济上之军，奉令击齐，大胜之。

我们驻扎在济水边的部队，奉先王命令追击齐军，也大获全胜。

轻卒锐兵，长驱至国，齐王逃遁走莒，仅以身免。

轻装的精锐部队，使用锐利的武器，又长驱直入齐都，齐闵王逃亡到莒地，仅仅身免于死。

✦轻卒：轻装的士兵。✦锐兵:锋利的武器。✦齐王：齐闵王。

珠玉财宝，车甲珍器，尽收入燕，大吕陈于元英，故鼎返乎历室，齐器设于宁台，蓟丘之植，植于汶篁。

齐国的珠玉财宝，武器装备和珍贵器物，全部收入燕国；大吕钟陈列在元英殿里，燕国原有的被齐国夺去的大鼎又返回历室殿中，齐国的宝器陈列在宁台之上，蓟丘的植物也种到了齐国汶水旁的城下池边去了。

✦大吕：钟名。✦元英，燕宫殿名。✦故鼎：燕国过去的鼎，为齐取去，如今复归。✦蓟（jì）丘：燕国都城，今北京市西南。✦汶篁（huáng）：齐国汶水边的竹田。汶，汶水。篁，竹田。

自五伯以来，功未有及先王者也。先王以为顺于其志，以臣为不顿命，故裂地而封之，

自从春秋五霸以来，功绩没有赶得上先王的。先王觉得他的心志得到了满足，认为我没有辜负他的使命，所以分出一块土地赏赐给了我，

✦不顿命：不辜负使命。顿：挫折。✦裂地而封之：指割地封乐毅为昌国君。

使之得比乎小国诸侯。臣不佞，自以为奉令承教，可以幸无罪矣，故受命而弗辞。

使我可能和一个小国诸侯的地位相比了。我不才，自认为能遵守命令，听从教导，可以幸免获罪，所以接受了封赏而没有推辞。

“臣闻贤明之君，功立而不废，故著于春秋；蚤知之士，名成而不毁，故称于后世。

我听说贤明的国君在建立功业之后，就不让它半途而废，所以能够名垂青史；有预见的人士，在得到名誉之后，就不使它遭到败坏，因而能够流芳百世。

✦蚤：通“早”。

若先王之报怨雪耻，夷万乘之强国，收八百岁之蓄积，乃至弃群臣之日，遗令诏后嗣之余义。

像先王完成了报仇雪耻的大业，削平了拥有万辆战车的强国，缴获了齐国八百年来所积累的财宝，直到他将离开我们的时候，还最后发布诏令——告诫后代继承者的遗嘱。

✦夷：平定。✦八百岁之蓄积：指从姜太公建国到齐湣王时约有八百年的齐国的积聚财宝。八百是约数。

执政任事之臣。所以能循法令，顺庶孽者，施及萌隶，皆可以教于后世。

那些执政管事的大臣，按照先王的旨意，安排好了先王的庶出子孙，恩德施于百姓，这些都可以教育后代。

✦顺庶孽：指昭王死前就预先安置了继位的事，使庶出的儿子安分守己。庶孽（shùniè）：妾生的儿子。✦施及萌隶：延续到庶民百姓。意即使老百姓中也无庶孽之争。萌隶：指百姓。

“臣闻善作者不必善成，善始者不必善终。昔者伍子胥说听乎阖闾，故吴王远迹至于郢，夫差弗是也，赐之鸱夷而浮之江。

我听说善于创始的人，未必善于最后完成；善于开端的人，未必善于了结。从前，伍子胥的计谋，被吴王阖闾采用，所以吴王能够远征到郢都。吴王夫差却不以伍子胥的意见为是，终于赐死伍子胥，并将伍子胥装在皮囊中投入江中。

✦善作者：善于开创事业的人。✦善成：善于守业。✦伍子胥：即伍员，春秋时楚国人，仕于吴，吴王阖闾伐楚，伍子胥为之谋划，大获全胜，后遭谗害，被吴王阖闾之子吴王夫差赐死。✦阖闾：即吴公子光。夫差之父。✦远迹：在远处留下足迹，指长途伐楚。✦郢：楚国都城，今湖北江陵西北。此句是指公元前505年吴国攻破楚都的事。✦鸱（chī）夷：皮革制的口袋。

故吴王夫差不悟先论之可以立功，故沉子胥而弗悔。子胥不蚤见主之不同量，故入于江而不改。

由于吴王夫差不明白伍子胥生前的意见能够帮助自己建功立业，所以把伍子胥投入江中之后也不悔悟；伍子胥不能及早地看到两代国君胸怀、器量的不同，所以直至要沉入江中时，也不改变自己的观点。

✦先论：预见。✦量：气量。

“夫免身全功以明先王之迹者，臣之上计也；离毁辱之非，堕先王之名者，臣之所大恐也；

所以免遭杀身之祸，保全自己的功业，用来彰明先王的业绩，这是我所选择的上策。自己遭到诋毁和侮辱性的非难，从而毁坏了先王的名声，这是我最为担心的啊。

✦离：通“罹”，遭受。✦堕：败坏。

临不测之罪，以幸为利者，义之所不敢出也。

冒着不测的重罪，以侥幸而为自己捞好处，这种不合道义的事我是不敢做出来的。

✦以幸为利者：意即把侥幸免罪作为有利的事。

“臣闻古之君子，交绝不出恶声；忠臣之去也，不洁其名。

我听说古代的君子即使友情断绝了，也不会说对方的坏话；忠臣即使离开了原先的国君，也不去设法为自己洗清名誉。

✦不洁其名：不肯自己来洗刷自己的名声。意即不愿表白自己。

臣虽不佞，数奉教于君子矣。恐侍御者之亲左右之说，而不察疏远之行也，故敢以书报，唯君之留意焉！”

我虽不才，却多次受到有德之人的教诲。担心您手下的人只听信身边人们的话，而不了解我这被疏远者的所作所为啊。所以我冒昧地以书信作答，希望大王费心浏览一下我这封信并好好考虑一下吧。”

✦疏远：指自己是被燕惠王疏远了的人。

本篇简介

战国时期名将乐毅，为招贤纳士的燕昭王所用，拔齐七十余城，立下大功，燕昭王死后，齐人用反间计，使燕惠王听信谗言，撤销乐毅兵权，乐毅畏祸，弃燕归赵。后齐国反攻，燕将大败，燕惠王惧乐毅帮赵国乘机攻打燕国，自己不深切悔悟，承认过失，反而文过饰非，使人责让乐毅。乐毅则写了这篇书信回报燕惠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