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文观止》卷四 · 冯谖客孟尝君《战国策·齐策四》

齐人有冯谖者，贫乏不能自存，使人属孟尝君，愿寄食门下。

齐国有个叫冯谖的人，穷得没法养活自己，请人嘱托孟尝君，愿意投奔门下做个食客。

✦冯谖（ｘｕāｎ宣）：《史记·孟尝君列传》作冯驩。✦存：存在，这里指生活。✦属：通“嘱”，叮嘱，求告。✦孟尝君：姓田，名文，孟尝君为其号，齐威王之孙，袭其父田婴之封邑于薛，因此又称薛公。关于“孟尝”，近年出土战国齐陶器，一器刻有制器人籍贯为“孟棠”，棠、尝古音通，可知“孟尝”为邑名，与平原、信陵、春申三公子以地名称君者同例。✦寄食：依靠别人吃饭。这里指到孟尝君门下作食客。

孟尝君曰：“客何好？”曰：“客无好也。”曰：“客何能？”曰：“客无能也。”

孟尝君问：“他有什么爱好？”回说：“他没什么爱好？”“他有什么才干？”“他没什么才干。”

✦何好：爱好什么。

孟尝君笑而受之曰：“诺。”左右以君贱之也，食以草具。

孟尝君笑着收下他说：“行啊。”手下的人以为孟尝君看不起他，给他吃粗劣的食物。

✦诺：表示同意的答应声。✦左右：指在孟尝君左右办事的人。✦以：因为。✦贱之：以之为贱，犹看不起他。✦食：给···吃。✦草具：指粗劣的食物。

居有顷，倚柱弹其剑，歌曰：“长铗归来乎！食无鱼。”左右以告。孟尝君曰：“食之，比门下之鱼客。”

住了一段时间，冯谖靠着柱子弹他的剑，唱道：“长长的剑把，咱们回去吧！没鱼吃的啥。”底下人报告上去。孟尝君说：“给他吃鱼，跟中等门客一个样。”

✦居有顷：呆了不久。✦铗（jiá）：剑柄。✦以告：把(冯谖唱歌的事)告诉(孟尝君)。✦鱼客：原作“客”，今从一本增鱼字，与下文的车客照应。孟尝君分食客为上中下三等，下客住传舍，食菜；中客住幸舍，食鱼，故又称鱼客；上客住代舍，食肉，出有舆车，故又称车客。

居有顷，复弹其铗，歌曰：“长铗归来乎！出无车。”左右皆笑之，以告。孟尝君曰：“为之驾，比门下之车客。”

又住了一段时间，冯谖又弹起他的剑把，唱道：“长长的剑把，咱们回去吧！出外没车驾。”底下人都笑话他，又报告上去。孟尝君说：“给他驾车，跟上等门客一个样。”

✦为之驾：给他准备马车。✦车客：有坐车的门客。

于是乘其车，揭其剑，过其友曰：“孟尝君客我。”后有顷，复弹其剑铗，歌曰：“长铗归来乎！无以为家。”

于是他驾着车子，举着剑，到朋友家串门说：“孟尝君把我当成上客。”后来过了一阵，又弹起他的剑把，唱道：“长长的剑把，咱们回去吧！没法照顾家。”

✦揭：高举。✦客我：以我为客，即把我当客人。✦客：用作动词。✦过：拜访，探望。✦无以为家：犹无法养家。

左右皆恶之，以为贪而不知足。孟尝君问：“冯公有亲乎？”对曰：“有老母。”孟尝君使人给其食用，无使乏。于是冯谖不复歌。

底下人都讨厌他了，认为他贪心不知足。孟尝君问：“冯先生有亲人吗？”回答说：“有个老母亲。”孟尝君派人供给冯母吃的用的，不让短缺。于是冯谖不再唱了。

✦给：供应。

后孟尝君出记，问门下诸客：“谁习计会，能为文收责于薛者乎？”

后来孟尝君张贴文告征询家里养的众门客：“哪一位熟悉会计，能为我到薛邑去收债？”

✦出：拿出。✦记：记帐的簿子。✦习：熟习。✦计会：即会计。✦责（ｚｈàｉ）：同债。✦薛：本为任姓古国（地当今山东滕县南），春秋后期为齐迫迁至下邳（今江苏邳县西南），卒为齐所灭，战国时为齐邑。齐湣王三年，封其叔田婴于薛。

冯谖署曰：“能。”孟尝君怪之，曰：“此谁也？”左右曰：“乃歌夫长铗归来者也。”

冯谖写下名字说：“我能。”孟尝君惊诧地问：“这位是谁？”底下人说：“就是唱‘长长的剑把，咱们回去吧’的人啊。”

✦署：签名。✦乃：就是。✦夫：指示代词。

孟尝君笑曰：“客果有能也，吾负之，未尝见也。”请而见之，谢曰：

孟尝君笑道：“这位客人果然是有才干的，我对不起他了，一直没会过他面。”请他相见，赔礼说：

✦负之：亏待了他。

“文倦于事，愦于忧，而性懧愚，沉于国家之事，开罪于先生。先生不羞，乃有意欲为收责于薛乎？”

“我琐事缠身精疲力倦，忧虑挂心头昏脑胀，个性懦弱生来笨拙，埋头于国家的事务中，对先生多有得罪。先生不见怪我，竟有意想为我到薛邑去收债吗？”

✦倦于是：为国事累坏了。是，指国是，国家大事。✦

愦（ｋｕì）于忧：被忧虑搞得心烦意乱。愦：昏乱。✦懧（ｎｕò）：同“懦”，懦弱。✦沉：沉溺。✦开罪：得罪。✦不羞：不以为耻辱。✦乃：却，竟。

冯谖曰：“愿之。”于是约车治装，载券契而行，辞曰：“责毕收，以何市而反？”孟尝君曰：“视吾家所寡有者。”

冯谖说：“愿意。”于是套马备车，整理行装，带上债券契约启程了，告辞说：“债收完，买些什么回来呢？”孟尝君说：“看我家缺少的买吧。”

✦之：代词，指。为收贵于薛。✦约：缠束，这里指把马套上车。✦券契：指放债的凭证。券分为两半，双方各执其一，履行契约时拼而相契合，即下文所说“合券”。✦毕：完全。✦以：用。✦市：购买。✦反：同“返”。

驱而之薛，使吏召诸民当偿者，悉来合券。券遍合赴，矫命以责赐诸民，因烧其券，民称万岁。

冯谖赶着马车到薛邑，叫办事员把该还债的乡民们都召集拢来核对债券。凭证全部对过，冯谖站起来，假传孟尝君的命令把欠的债赏赐给众乡民，借此把他们的债券烧了，乡民都呼叫万岁。

✦驱：赶车，这里指乘车。✦之：往。✦当偿者：应当还债的人。✦悉：都。✦遍合：普遍地合过了。✦赴：站起来。✦矫命：假托命令。✦因：于是。

长驱到齐，晨而求见。孟尝君怪其疾也，衣冠而见之，曰：“责毕收乎？来何疾也？”曰：“收毕矣。”“以何市而反？”

冯谖一路马不停蹄回到齐都，大清早就求见。孟尝君奇怪他这么快回来，穿衣戴冠接见他，问：“债收完了吗？回来得为什么这么快啊？”“收完了。”“买些什么回来了？”

✦长驱：一直赶车前进，中间不停留。✦疾：快。✦衣冠：用如动词，穿好衣服戴好帽子，以示恭敬。

冯谖曰：“君云‘视吾家所寡有者’。臣窃计，君宫中积珍宝，狗马实外廊，美人充下陈。君家所寡有者以义耳！窃以为君市义。”

冯谖说：“您说‘看我家缺少的买吧’。我暗自考虑，您宫中珍宝成堆，宫外狗马满圈，堂下美人都站满了。您家里缺少的就是义罢了。我私下为您买了义。”

✦窃：私自，谦词。✦计：考虑。✦实：充满。✦厩：马房。✦下陈：堂下，台阶之下。

孟尝君曰：“市义奈何？”曰：“今君有区区之薛，不拊爱子其民，因而贾利之。

孟尝君说：“买义是怎么回事？”冯谖说：“现在您有了小小的薛邑，不把乡民当子女般抚爱，相反还要用商人的手段取利于民。

✦奈何：怎么样。✦区区：小小的。✦拊：同抚。✦子其民：视其民为子。子，用作动词。✦贾（ｇù古）：求取。

臣窃矫君命，以责赐诸民，因烧其券，民称万岁。乃臣所以为君市义也。”孟尝君不说，曰：“诺，先生休矣！”

我已私自假托您的命令，把债赏赐给乡民们，借此把债券都烧了，乡民都喊万岁。这就是我为您买的义啊。”孟尝君不高兴，说：“行了，先生算了吧！”

✦说：同“悦”。✦休矣：算了。

后期年，齐王谓孟尝君曰：“寡人不敢以先王之臣为臣。”孟尝君就国于薛，未至百里，民扶老携幼，迎君道中，终日。

一年后，齐湣王对孟尝君说：“我不敢使用先王的臣子做臣子。”孟尝君于是只好到领地薛邑。他离薛还有百里，乡民们扶着老的，牵着小的，在半路上迎接孟尝君。

✦期：一周年。✦齐王：指齐湣王田地（一作田遂）。✦先王：指湣王之父宣王田辟彊。✦就国：回到自己的封邑。✦未至百里：意即距薛尚有百里。

孟尝君顾谓冯谖曰：“先生所为文市义者，乃今日见之。”冯谖曰：“狡兔有三窟，仅得免其死耳。今君有一窟，未得高枕而卧也。请为君复凿二窟。”

孟尝君回头对冯谖说：“先生为我买的义，今天终于看到了。”冯谖说：“狡猾的兔子有三个洞，只能免它一死罢了。现在您只有一个洞，还不能高枕无忧睡大觉。请让我为您再凿两个洞。”

✦乃：副词，才。✦仅：只。✦高枕而卧：把枕头垫得高高的躺着，意为没什么可忧虑的了。

孟尝君予车五十乘，金五百斤，西游于梁，谓梁王曰：“齐放其大臣孟尝君于诸侯，先迎之者，富而兵强。”

孟尝君给了他五十套车马，五百斤黄金，向西出访来到魏国，对魏王说：“齐国把大臣孟尝君赶到国外，诸侯谁先迎接他，谁就能国富兵强。”

✦梁：即魏国。当时都大梁（今河南开封）。✦梁王：原作惠王，《古文观止》已改作梁王。按梁惠王卒于齐威王卒之次年，孟尝君和齐湣王同为齐威王之孙。故此时梁王，当是惠王之子或孙。

于是梁王虚上位，以故相为上将军，遣使者，黄金千斤，车百乘，往聘孟尝君。

于是梁王空出了相国的位置，把原来的相国调任大将军，派了使者，带着黄金一千斤，车马一百套，去骋请孟尝君。

✦梁王：即梁惠王。✦虚上位：把最高的职位(即相位)空出来。

冯谖先驱诫孟尝君曰：“千金，重币也；百乘，显使也。齐其闻之矣。”

冯谖抢先赶着马车回来，告诫孟尝君说：“千斤黄金，是隆重的礼品；百套车马，是显贵的使者。齐王该听说这消息了。”

✦先驱：先赶车回去。✦诫：告诫。✦显使：显贵的使臣。

梁使三反，孟尝君固辞不往也。齐王闻之，君臣恐惧，遣太傅赍黄金千斤，文车二驷，服剑一，封书谢孟尝君曰：

魏国的使者往返请了三次，孟尝君坚持辞谢不去。齐王听说，君臣都慌了，派太傅送来黄金一千斤，彩饰纹车二辆，马八匹，佩剑一柄，专函向孟尝君谢罪说：

✦三反：往返三次。✦固辞：坚决推辞。✦太傅：春秋时晋国始置，其职为辅弼国君。✦赍（ｊī）：送。✦文车二驷：绘有文彩的四马拉的车两辆。驷，四匹马拉的车。✦服剑：指齐王自佩之剑。✦封书：封好了的书信。

“寡人不祥，被于宗庙之祟，沉于谄谀之臣，开罪于君，寡人不足为也。愿君顾先王之宗庙，姑反国统万人乎？”

“我太不慎重了，遭到祖先降下的灾祸，被拍马奉承的臣子所蒙蔽，得罪了您，我是不值得您来帮助的。希望您看在先王宗庙的份上，能暂且回国来治理万民吗？”

✦祥：通“详”，审慎。✦被：遭受。✦宗庙：古代祭祀祖先的处所。这里借指祖先。✦崇：神祸。✦沉：沉迷。✦谄谀：阿谀逢迎。✦顾：顾念。✦姑：暂且。✦统：治理。✦万人：指全国百姓。

冯谖诫孟尝君曰：“愿请先王之祭器，立宗庙于薛。”

冯谖告诫孟尝君说：“希望你向齐王求得先王的祭器，在薛邑建立宗庙。”

✦立宗庙于薛：在薛邑建立齐国先王的宗庙。目的使齐王重视薛，又能巩固孟尝君的政治地位。

庙成，还报孟尝君曰：“三窟已就，君姑高枕为乐矣。”孟尝君为相数十年，无纤介之祸者，冯谖之计也。

宗庙筑成，冯谖回报孟尝君说：“三个洞已经凿好，您就此高枕而卧，享受安乐吧。”孟尝君做相国几十年，没遭受一丝半点祸殃，都是冯谖的计谋啊。

✦就：完成。✦纤介：介通芥。纤维草芥，喻细微。

本篇简介

该篇记叙了冯谖为巩固孟尝君的政治地位而进行的种种政治外交活动（焚券市义，谋复相位，在薛建立宗庙），表现冯谖的政治识见和多方面的才能，反映出齐国统治集团内部和齐、魏等诸侯国之间的矛盾。冯谖善于利用矛盾以解决矛盾。

      孟尝君的父亲田婴是齐威王的儿子，齐宣王的弟弟。田婴为齐相十一年，共有四十多个儿子，孟尝君的母亲只是田婴的一个妾，地位不高。孟尝君本名田文（孟尝君是他的谥号），幼时即显露出与众不同的机智。长大后逐渐掌家事，广纳能人，声名渐显，成为战国四公子之一。

       战国时期各国盛行养士之风，士成为社会上一种特殊势力。最著名的养士者如齐国孟尝君，赵国平原君，魏国信陵君，楚国春申君（以上号称战国四公子），秦国吕不韦等，都广招门客至数千人，极力扩大自己的政治影响。本篇所记，就是孟尝君礼待食客冯谖，冯谖知恩报答，为孟尝君出谋划策、奔走效劳，使孟尝君既获美名，又得实益的故事。其中矫命烧债券之举，虽然目的是为孟尝君收买民心，但在当时历史条件下，是有一定进步意义的。关于这则故事，《战国策》和《史记》的记载颇有出入。

本篇名句

狡兔有三窟，仅得免其死耳。今君有一窟，未得高枕而卧也。

狡猾的兔子有三个洞，只能免它一死罢了。现在您只有一个洞，还不能高枕无忧睡大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