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文观止》卷一 · 周文 郑伯克段于鄢 《左传》

初，郑武公娶于申，曰武姜，生庄公及共叔段。

从前，郑武公在申国娶了一妻子，叫武姜，她生下庄公和共叔段。

✦克：攻克，攻占。✦初：当初，从前。故事开头时用语。✦郑武公：春秋时诸侯国郑国(在今河南新郑)国君，姓姬，名掘突，武为谥号。✦申：诸侯国名，在今河南南阳，姜姓。✦武姜：武谥郑武公谥号，姜谥娘家姓。✦庄公：即郑庄公。✦共(gōng)叔段：共是国名，叔为兄弟排行居后，段是名。

庄公寤生，惊姜氏，故名曰寤生，遂恶之。

庄公脚在前倒生下来，使姜氏受了惊吓所以取名叫‘窹生’，武姜因此讨厌庄公。

✦窹(wù)生：逆生，倒生，即难产。窹：脚。✦恶(wù)：不喜欢。

爱共叔段，欲立之。亟请于武公，公弗许。

武姜爱共叔段，想立他为太子多次向武公请求，武公都没有答应。

✦亟(qì)：多次，屡次。

及庄公即位，为之请制。公曰：“制，岩邑也，虢叔死焉。佗邑唯命。”

到庄公即位的时候，武姜就替共叔段请求分封到制邑去。庄公说：“制邑是个险要的地方，从前虢叔就死在那里，若是封给其它城邑，我都可以照吩咐办。”

✦制：郑国邑名，在今河南荥阳县虎牢关。✦岩邑：险要地城邑。邑：城池。✦虢(guó)叔：东虢国国君。✦佗：同“他”。✦唯命：“唯命是从”。

请京，使居之，谓之京城大叔。

武姜便请求封给共叔段京邑，庄公答应了，让他住在那里，称他为京城太叔。

✦京：郑国邑名，在今河南荥阳县东南。✦大：通“太”

祭仲曰：“都城过百雉，国之害也。先王之制：大都不过参国之一，中五之一，小九之一。今京不度，非制也，君将不堪。”

大夫祭仲说：“分封的都城如果城墙超过三百方丈长，那就会成为国家的祸害。先王的制度规定：国内最大的城邑不能超过国都的三分之一，中等的不得超过它的五分之一，小的不能超过它的九分之一。京邑的城墙不合法度，非法制所许，恐怕对您有所不利。”

✦祭(zhài)仲：郑国大夫，字足。✦都：全部。✦雉：古时建筑计量单位。✦参：同“三”。✦国：国都。✦堪：经受得起。

公曰：“姜氏欲之，焉辟害？”

庄公说：“姜氏想要这样，我怎能躲开这种祸害呢？”

✦焉：哪里。✦辟：同“避”。

对曰：“姜氏何厌之有！不如早为之所，无使滋蔓，蔓难图也。蔓草犹不可除，况君之宠弟乎！”

祭仲回答说：“姜氏哪有满足的时候！不如及早处置，别让祸根滋长蔓延，一滋长蔓延就难办了。蔓延开来的野草还不能铲除干净，何况是您受宠爱的弟弟呢？”

✦何厌之有：有何厌。厌：满足。✦所：安置，处理。✦图：课，治。

公曰：“多行不义，必自毙，子姑待之。”

庄公说：“多做不义的事情，必定会自己垮台，你姑且等着瞧吧。

✦毙：仆倒，倒下去。

既而大叔命西鄙北鄙贰于己。公子吕曰：“国不堪贰，君将若之何？

过了不久，太叔段命郑国西边和北边的边邑一方面听从庄公，一方面听从自己。公子吕说：“国家不能有两个国君，现在您打算怎么办？

✦鄙：角落，这里指边境上的邑。✦贰于己：同时属于庄公和自己。✦公子吕：郑国大夫，字子封。✦堪：忍受。✦若之何：对他怎么办。

欲与大叔，臣请事之；若弗与，则请除之。无生民心。”

您如果打算把郑国交给太叔，那么我就去服待他；如果不给，那么就请除掉他，不要使百姓们产生疑虑。”

公曰：“无庸，将自及。”大叔又收贰以为己邑，至于廪延。

庄公说：“不用担心他，他自己将要遭到灾祸的。”太叔又把两属的边邑改为自己统辖的地方，一直扩展到廪延。

✦庸：忧愁，烦恼。✦廪延：郑国邑名，在今河南延津北。

子封曰：“可矣，厚将得众。”公曰：“不义，不暱，厚将崩。”

公子吕说：“可以行动了！土地扩大了，他将得到老百姓的拥护。”庄公说：“对君主不义，对兄长不亲，土地虽然扩大了，他也会垮台的。”

✦暱：同“昵”，亲近。

大叔完聚，缮甲兵，具卒乘，将袭郑。夫人将启之。公闻其期，曰：“可矣！”

太叔修治城廓，聚集百姓，修整盔甲武器，准备好兵马战车，将要偷袭郑国。武姜打算开城门作内应。庄公打听到公叔段偷袭的时候，说：“可以出击了！

✦完聚：指修治城郭、集结兵力。✦缮：修整。✦甲：铠甲。✦具：备齐。✦卒：步兵。✦乘(shèng)：兵车。✦夫人：指武姜。✦启之：为他打开城门。

命子封帅车二百乘以伐京。京叛大叔段，段入于鄢，公伐诸鄢。五月辛丑，大叔出奔共。

命令子封率领车二百乘，去讨伐京邑。京邑的人民背叛共叔段，共叔段于是逃到鄢城。庄公又追到鄢城讨伐他。五月二十三日，太叔段逃到共国。

✦帅：率领。✦乘：一车四马为一乘。车一乘配甲士三人，步卒七十二人。✦鄢：郑国邑名。✦五月辛丑:五月二十三日.古人记日用天干和地支搭配.

书曰：“郑伯克段于鄢。”段不弟，故不言弟；如二君，故曰克；

《春秋》记载道：“郑伯克段于鄢。”意思是说共叔段不遵守做弟弟的本分，所以不说他是庄公的弟弟；兄弟俩如同两个国君一样争斗，所以用“克”字。

✦弟：同“悌”，指对兄长敬爱顺从。

称郑伯，讥失教也；谓之郑志。不言出奔，难之也。

称庄公为“郑伯”，是讥讽他对弟弟失教；这也符合郑国人民的意思。不写共叔段自动出奔，是责难庄公有杀弟的动机。

 遂寘姜氏于城颍，而誓之曰：“不及黄泉，无相见也。”

庄公就把武姜安置在城颍，并且发誓说：“不到黄泉（不到死后埋在地下），不再见面！”

✦寘：（zhì）“置”的通用字。放置，放逐。。✦黄泉：黄土下的泉水。这里指墓穴。

既而悔之。颍考叔为颍谷封人，闻之，有献于公，公赐之食，食舍肉。

过了些时候，庄公又后悔了。有个叫颍考叔的，是管理颍谷的地方官，听到这件事，就把贡品献给郑庄公。庄公赐给他饭食。颍考叔在吃饭的时候，把肉留着。

✦颖考叔：郑国大夫。颖谷：郑国邑名，在今河南登封西南。✦封人：管理边界的官。✦舍肉：把肉放在旁边不吃

公问之，对曰：“小人有母，皆尝小人之食矣，未尝君之羹，请以遗之。”

庄公问他为什么这样。颍考叔答道：“小人有个老娘，我吃的东西她都尝过，只是从未尝过君王的菜，请让我带回去送给她吃。

✦遗[wèi]：赠送。

公曰：“尔有母遗，繄我独无！”颍考叔曰：“敢问何谓也？”公语之故，且告之悔。

庄公说：“你有个老娘可以孝敬，唉，唯独我就没有！”颍考叔说：“请问您这是什么意思？”庄公把原因告诉了他，还告诉他后悔的心情。

✦繄(yì)：语气助词。没有实义。

对曰：“君何患焉？若阙地及泉，隧而相见，其谁曰不然？”公从之。

颍考叔答道：“您有什么担心的！只要挖一条地道，挖出了泉水，从地道中相见，谁还说您违背了誓言呢？”庄公依了他的话。

✦闕：同“掘”，挖。✦隧：地道。这里的意思是挖隧道。

公入而赋：“大隧之中，其乐也融融！”姜出而赋：“大隧之外，其乐也洩洩。”遂为母子如初。

庄公走进地道去见武姜，赋诗道：“大隧之中相见啊，多么和乐相得啊！”武姜走出地道，赋诗道：“大隧之外相见啊，多么舒畅快乐啊！”从此，他们恢复了从前的母子关系。

✦赋：指作诗。✦融融：快乐自得的样子。✦洩洩（yì）：快乐舒畅的样子。

 君子曰：“颍考叔，纯孝也，爱其母，施及庄公。

君子说：“颍考叔是位真正的孝子，他不仅孝顺自己的母亲，而且把这种孝心推广到郑伯身上。

✦君子：作者自托。《左传》作者常用这种方式发表评论。✦施(yì)：延及，扩展。

《诗》曰：‘孝子不匮，永锡尔类。’其是之谓乎！”

《诗经·大雅·既醉》篇说：孝子不断地推行孝道，永远能感化你的同类。’大概就是对颍考叔这类纯孝而说的吧？”

✦这两句诗出自《诗·大雅·既醉》。✦匮：穷尽。✦锡：同“赐”，给予。

     本篇记述了春秋时期，郑庄公和他的弟弟共叔段、母亲姜氏之间权利斗争的故事。这一时期，周王室逐渐衰微，各诸侯国之间开始了互相兼并的战争，各国内部统治者之间争夺权势的斗争也加剧起来。为了争夺王位，骨肉至亲成为殊死仇敌。本文反应映了这一社会现实。

      鲁隐公元年（公元前722年）郑庄公同其胞弟共叔段之间为了争夺国君权位而进行的一场你死我活的斗争。郑庄公设计并故意纵容其弟共叔段与其母武姜，其弟骄纵，于是欲夺国君之位，庄公便以此讨伐共叔段。庄公怨其母偏心，将母亲迁于颍地。后来自己也后悔了，又有颍考叔规劝，母子又重归于好。

    ✦ 多行不义，必自毙，子姑待之。

    ✦ 不及黄泉，无相见也。